因为要跟唐姐合写一本讲吃的书,不得不搜索枯肠。抠着肚脐眼想想自己在世上活这么几十年来,吃过那些好东西。搜索的办法是用排除法。比如燕窝,没吃过。划掉,接着是驼峰,没吃过。划掉。依次排下来,上八珍中:狸唇、驼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黄唇蛟。 一样没吃过,都划掉。接下来看看中八珍吧:鱼翅、银耳、鲥鱼、广肚、果子狸、哈什蚂、鱼唇、裙边。中八珍里面到有两样有幸尝过,分别是银耳、裙边。再看看下八珍:海参、龙须菜、大口蘑、川竹笋、赤磷鱼、干贝、蛎黄、乌鱼蛋。说来也可怜!下八珍里面我只吃过乌鱼蛋,乌鱼蛋跟泡的小红椒一起炒。红椒多乌鱼蛋少。过去说评书的人一说皇上吃的好就是“龙肝凤髓”,穿的是绫罗绸缎。龙的肝凤的骨髓,好家伙!令人矫舌不下呀!
龙肝我只听说过,没有见过。世界也没这种稀罕物儿,想了也是白想。我觉得本地的咸猪肝就很好了,腊月腌好的咸猪肝。挂在好太阳里面,让风吹它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下酒了。蒸的时候在里面洒些红辣椒丝、姜丝,佐酒很妙。一片猪肝能下好几两酒,要龙肝何为?依照这个推理下去,凤髓无非就是一种跟东北大棒骨里有骨髓差不多的东西,吸的时候要戴个塑料手套,一吸嗍嗍响。手上的油舍不得擦掉,顺便把头发抹一抹。功效相当于打了遍发腊一样。我吃过最大宗美食就是一些家常的东西。这些东西到了农副产品市场一望皆是,所以我在跟人聊美食的时候,相当提不起来精神。
比如我知道酸辣白菜怎么炒好吃,炒韭菜时要先放盐。这样炒出来的韭菜才香。马兰头里面加点臭干丁凉拌起来很好吃之类,夏天做点臭白菜里面放几粒青豆合炒极是下饭。比如这几天蚕豆上来了,可以买一些豆腐来配它。把豆腐煎得两面黄,里面放蚕豆米和肉片,临起锅勾点茨就是很好味的家常菜。到菜场前我简直不知道今天要吃什么东西,就沿着各个摊位前面闲看。比如看到乡下老大妈弄了一堆芹芽,冬天压在地下的芹芽。到了春天会从土里冒出来头,这时候把芹芽尖打下来。里面配一点香干、青红椒、黑木耳丝和肉丝炒,宽油大火炒出来,极香美!老买菜的人都是临时起意,比如今天遇到好鲫鱼了,把鱼翻过来。看看肚腹的颜色,然后再看看后背。野生的鲫鱼后背是灰黑色,人工养出的还要黑一些。这时候你想中午可以做点鲫鱼汤,里面放点火腿,没有火腿的咸肉也行。汤要炖到奶白色,两荤再加上一个素菜就尽够了。心里盘算好,再去找素菜的原料。比如这几天笋子上来了,可以买点小笋子炒雪里红,里面放点干红辣椒。下饭过粥都好。这种笋子做手剥笋味道也非常好。
烧菜当中的学院派就不是这样,他(她)要在家先做功课。把菜谱看好后,把需要的主辅料记在手掌心里,或者直接拿着手机奔菜场。站在菜摊前调出“下厨房”或者“怎么做红烧鸡”来买东西。这时候卖菜的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个不当家花花的。可以耍秤了!把肉或者鱼往秤盘一扔,随口报出个斤两。他(她)一边付钱,眼睛还没离开手机。念念叨叨:“姜呢!哦。还有葱要打成结,师傅那里有卖姜的?”。菜买回来了,回到家里。系上围裙象科学家做试验一样,盆盆罐罐摆全摆在台面上。油、盐、酱、醋几钱几两都倒出来。怕炒的时候忘记了,象士兵排队一样按照高矮胖瘦排好。等菜烧好,端上桌,众人刚想举筷子的时候,厨房里披头散发跑出来说:“对不起!对不起,等一会吃,我盐忘记放了!”。然后这道菜整晚就没有出来,大概是把碱当成盐放在菜里了。
我是因为要写点好吃的,就到处打听人你吃过什么稀奇的东西。比如有的人说我吃过老鼠,我就问他老鼠味道如何如何。他说家里猫叼了一只老鼠,被他从口中夺下来红烧了。闻闻倒也香,但终于不敢吃。有天晚上我跟我爸聊天,他说我吃过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是白鳝,而且是六零年的春天吃的。在饿得快要死的时候,饱饱吃了一顿鳗鱼饭,他说我认为这个东西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你得把它写在书里面。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父亲说当时他在安徽大学读书,学校抽学生下乡帮助整社。他被分配到巢湖边一个叫段家槽大队一户农民家里,这个地方饿死了不少人。许多人家被饿得绝户了,门口黄蒿长得高过人头。春天的时候,黄蒿丛里飞出许多蛾子和蝴蝶,围着这个死绝户人家院落上上下下。村里还有些垂死的人,在房檐下无精打彩的坐着。看见人过来,连抬眼看看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候村里的大食堂也散了。我爸分配这户农户家里有半块锅片,可以在上面烧一些糠吃。是从枕头里面倒出来的。里面还馋杂了一些树皮,树芽。我父亲从学校下来,他们有粮票和钱。就买了米托他家给烧,另外再付一点柴火钱。这家人就每天扣一点给家里孩子吃,我爸看看这样不行。因为他自己的腿也浮肿起来了,用手一摁。腿上就会陷一个窝,半天也起不来。他听人说这个浮肿只要一过腰部,人就饿死了。人饿死不是一下子死掉的,是慢慢死掉的。先是饿得发疯,极其亢奋的找吃的。把所有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尝试一遍,从榆树皮到水边的芦根都吃一遍后。等到严重营养不良的时候,差不多离死也不远了,这个时候就安然坐在那里等死了。连苍蝇落到脸上都懒得拂一下。我爸说古书上说三日不食无父子这话一点都不假。
他有一天看到这户人家的老奶奶把他掉落在草灰中一粒生米很快投进嘴里,在咽这粒渺茫的米粒的时候。她混浊的眼下里才亮了一下,只有狼在吃东西时才有这种眼神。我爸找到村干部要换户人家搭伙。村干部也挠头,他说这村里能动得了的,就这几户人家。你上谁家搭伙,他们都要扣你粮食。后来又问我爸老家是那里的,我爸说我老家是巢北的。他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你还是在他家搭伙。晚上到大队部来开个会,几个村干部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你这个事情怎么办!”。我爸听了答应了一声刚想走,他又说到:“晚上开会的事件,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影响不好,邻村的同学也不要说”。
晚上我爸喝了一碗照见人影的稀粥就躺在床上。肚子饿翻来覆去睡不着,农村里夜里很安静。狗、猪、鸡、羊都让人给杀吃了。连老鼠也让人给掏出来吃了。这时候村干部在外面叫他,他就披了一件二五大衣,跟着村干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了约有三四里路,村干部站住掏出一支烟点上。他好象在等什么人,过了一会黑暗中又走出来几个人。有民兵营长、大队会计、妇女主任。都是白天常见面的熟人,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往前走,遇到淌水的田沟,就奋力的跳过去。我爸饿得腿软跳不动,好几次都踩到水里去了,他们把他拉上来。裤管上淋淋漓漓都是水。
我爸好奇就问:“会不在大队部开吗?”。带我爸去的村干部说:“今晚会在巢湖边上开”。其它几个人就吃吃的笑。这样又走了几里路,他们来到湖边的一个芦苇丛里。芦苇丛里有条小船,几个人上了船又划了一气。看见远处高地上有间放老鸭的棚子,棚子的烟囱上正冒着白烟。忽然,这时候一定要用这个词。我爸说他闻到一股泌人心脾的饭香,他说这种香真是能把人砸一个跟头啊!同志们哪!太香哪,受不了呀!这时就算枪毙我,给一碗白米饭吃我也情愿的。晚上开的是吃饭会,大队书记说了为了保存革命的火种。每个星期躲到老鸭棚里吃几顿饱饭,不然村干部都饿死了,没人干工作了。这时我爸才明白,为什么那几个村干部为什么不浮肿的奥秘。其中有个村干部老婆还怀孕了,因为只有肚子有食的人,才会有这种闲情逸致呀!
他说我当时好象气都没喘就干了一碗。这个碗有多大呢,他用手比划着说,跟我们家过去洗脸用的小脸盆差不多大。后来有人提醒说:“吃点菜!”。他说这时才注意到还有菜,傍晚的时候两个村干部下湖用拖网拖了几条白鳝,也没有佐料。就在荒地里拨了几株野蒜烧烧。,然后把野蒜撒在上面。切好的鳗鱼卷成筒状,在火的烘烤下滋滋的出油。一人大概分到一节鳗鱼,每次只咬指甲大那么一块。这真是我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呀!锅里还剩点饭,由几个村干部分了。他们把饭团成一个小饭团子,贴身藏了带回去家给老婆孩子吃。临走时书记把人喊到一起说:“这个事情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我日你们妈!要杀头的,知道吗?”。
半夜他们悄悄的回村,我爸摸到床上。他想想还是当干部好呀!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摇撼得不能入睡。半夜里房东的妈起来摸他挂在墙上衣服,看来村里的人都知道村干部在湖边加餐的事情。估计这个老太太以为我爸的衣服里也藏着饭团子,他躺在床上装做不知道。心想明天早上要不要把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让给老太太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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