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一日三餐的饮食习惯不知起于何时,三餐的具体内容又多有差异。吾乡地僻,农村人习惯三餐都吃干饭,至今如此。曾见友邻说江浙旧时习惯吃两干一稀,而去他们家做活的安徽人三餐都要吃干饭,故一度以为皖人贪食云云。其实差异只是因为农村不比城市,春夏秋三季都要下田劳作,农事辛苦,体力消耗大,非米饭不能挡饿,久之便成自然。故在乡下,即使是普通的小姑娘,一餐也要吃下两碗饭。这风气到了镇上便有所变化,街上多有卖早点的摊子小店,卖油条、糍粑、糖耳朵、馄饨、稀饭、面条及水饺诸物,又或蒸笼里卖包子大馍(馒头)。这是城里人的早食,乡下人即或偶尔吃得,也只当是零嘴嗒嗒玩。少年时每隔两三天,便有一位邻村的年轻女人来卖包子大馍,挽一只大红色塑料桶,清早时分带着露水匆匆穿过散落在田陌之间的村庄。桶里装着大馍和发糕,或包子与油条,间隔变换,上覆毛巾,有人要她就用一只铁夹子夹给人家,讲究得很。她要走的村子很多,因此总是步履如飞,一面疾疾轻呼“卖大馍诶!卖发糕诶!”这声音在我们听来真是惊心动魄,连忙拐出灶屋门外,怔怔看她风一样从屋后过去了。偶尔家里有余钱,父亲便叫我们去买几根油条吃。慌忙捧了碟子,赶在她身后去叫,生怕迟一步,就已经走得太远,走到村子尽头的田畈里去了。油条买回来,姐妹每人分得半根一根,仍是锦上添花之意,我们还是吃自己的饭。
我们的吃饭是实至名归,除去人家吃酒,寻常吃完饭便不再动筷子空口吃菜。有时没有菜,就用霉酱豆子泡汤也能对付两碗。用乡下常见的二号碗,比大号的蓝边碗略小。读初中时,每日需走十几里路上学,冬天出门时天空还是深青,寥落几颗星,母亲在家时便起床为我们做蛋炒饭,用鸡蛋和猪油炒,油光闪亮,那时再不觉得清早胃口不开吃不下去,如今犹记得灶屋门外投出的几尺长昏黄的灯光。初三暑假一日大雨,我偷偷跑到喜欢的男生家去玩,照着同学录上的地址,走了十几里路,终于寻到了,天也将黑,夜里便留在他家住。他个子很高,脸上有几颗不难看的痣,他的妹妹也高,只胖乎乎的。晚饭时在灯下,吃完第一碗他轻叹一口气说:“唉,今朝没得胃口,少吃一些!”我以为他就不吃了,谁料他盛了第二碗饭,飞快地扒完,才把碗搁下。他的妹妹跟着把第二碗饭吃完,也叹口气:“唉,今朝我胃口也不好,不吃了!”我心里偷笑,原来胃口不好还要吃两碗哩,好起来时不晓得要吃好多!及至高中,情势便急转直下,第一次去城里同学家作客,是一个瘦瘦条条的女同学,她家的碗要秀气得多,而她竟只吃一碗就放下了,坐在桌前拿筷子光搛辣椒炒干子吃。我坐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去盛第二碗,小心翼翼问:“你不吃啦?”她烂漫地点头,说:“嗯,我吃菜呀。”我一时真觉得我是个乡下人,原来平常也可以光吃菜不吃饭的!两相对照,还是我乡民可爱可亲。
家乡农业以水稻为大宗,分早晚两季,早稻、单晚、双晚三种。早稻春日播种,盛暑收割,收后复播,即为双晚。单晚略晚于早稻栽种,初秋收割。早稻粒圆而小,煮饭干硬少水分。晚稻米粒较长,柔软有弹性,嚼起来有清甜气息。乡人留作食粮的,多是晚稻。只有米吃完而晚稻尚未成熟时,才轧一担早稻来吃。父母房中有一只一米高的鼓腹陶坛,收存轧好的米。每做饭前,为母亲淘米,必先量好米到瓷脸盆中,坐门口板凳上拈拣米中小石子与稗粒。一面看太阳落下,西面天空橙红、鸭蛋黄与深蓝交织渐变,夕阳被覆广远,近处田塍水塘,稍远处邻村屋脊之上超出的水杉树尖,和望断处连绵起伏的青蓝群山,莫不常沉浸在一种温柔光辉中,为晚来寂静作一征兆。静止中唯一动作是归飞白鹭洁白双翅,于橙色晚照中急急鼓向或南或北黝色的杉木林去。灶屋顶上灰白炊烟参差升起,空气中有辣椒呛人香气。
有时家中米吃完,一时来不及挑稻去轧,便往邻家借米。左邻倪家爹爹脾气悭吝,我所喜欢的是去灶屋斜对的侯奶奶家。母亲先已打过招呼,这时只要抱着脸盆跟在那位奶奶身后,看她一筒一筒数出量给我。春秋天她常穿一件洗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很齐整。她爱笑,在农村普遍偏于哀苦的老太太中,显得多一点精神与喜气。米桶在她大儿子的房间里,一个二十多岁却仿佛就注定要打光棍的小伙子,时常在午后放黄梅戏磁带,戏声悲楚。屋内略暗,正对门是一架十四寸黑白电视(村中唯二的两台之一),壁上贴着西施浣纱与昭君出塞的彩画。昭君裹着大红镶白羊毛的披风,微微低头,手上照例抱着琵琶。暑假里午后放《西游记》,我们都跑去看,斜倚定门框。有时去奶奶家借米,她必要稍稍数落母亲的不是,末了从床脚边的坛子里舀出米来。用一节笔直圆长的毛竹米筒,装好后用手将米尖抹平。奶奶的床边是一扇小木头窗户,蒙绿色纱窗,冬天加一层塑料薄膜。窗格上一面镜子,一瓶绿盖白瓶的“雅霜”。窗外是菜园里几棵香椿,一行木槿。
煮饭时第一开的米汤称为“莹汤”,撇起盛在碗里可以喝,有米粉的香气。有时用来泡饭,满满一碗,也很滑爽。有几年乡下流行吃生鸡蛋,据说更有营养,父亲有一阵子早晨也用莹汤打鸡蛋花吃,鸡蛋打好,浇上刚从锅里舀出的莹汤,瞬间变成丝丝黄白。加一勺红糖,甜而烫。父亲有时给我喝一口,终究不很喜欢生鸡蛋的粘滑。旧时乡里被子的被套由两层布面合订而成,底下是较厚实的白布,上是绘有春华秋菊图案的绸面。秋冬季母亲拆洗盖被,白色底布洗净后必用莹汤浆过,迫暮时在夕阳中把晒了一天的被絮用长针长线重新订起来,渐渐落晖颜色淡下去,空气里升起冷清的味道。浆过的底布晒干后略有些硬,掩在脸上有淡香。
吃过饭后,有时天还未黑,我们去外面玩,手里抓一只饭团。这自然不同于日本那种精致的饭团,只是饭后到锅灶边,用铲子把贴在锅沿上的米汤留下的一圈薄痕,连同下面一点薄锅巴和粘着的一点饭粒,一同铲下,握在手里,捏成团子,一边跑去村子上玩一边吃。饭团是很香的。
冬天来临时,三餐干饭的标准便不再每天实行。红薯从地里收回,有时是从亲戚家背来一点,我们在早晨煮红薯粥吃。有时只是白粥,便加盐和猪油细细拌匀来吃,味道很香。母亲爱吃加红糖的粥,我以为比不上。中午常吃年糕或烫饭,只有晚上仍旧好好做饭烧菜,用红泥炉子炖萝卜烧肉。烫饭很是便捷,将青菜加油盐略炒,倒入前一两天吃剩的米饭,加水与青菜同煮便成。有时里面还要加入年糕片,这时我们便更爱里面软绵的年糕,转而嫌饭粒碍事了。
茶泡饭少时不曾见过,只偶有开水泡饭,是很饿的时候,如放学归来,可以很快抵饿的良品。从筲箕篮子里盛了剩饭,第一遍热水只是过一下饭便倒掉,再倒第二浇热水方很舒坦地喝一大口,为得是第一遍时水太温了。我的嗜好烫食,大约从那时便开始了。开水浸了米饭的清香,很可以抚慰饥饿的胃肠。开水泡饭最好有佐菜才更圆满,一般以酱菜为宜,如清晨卖的薄茶干或墨蓝的臭豆腐干,酱莴笋,用糖与醋腌泡成的嫩生姜,最是可口。还有豆腐乳,也是吃泡饭时调和口味的妙品。奶奶很会做腐乳,将豆腐切成小块,放在干净稻草上发好霉,然后加盐与辣椒一块一块收到坛子里。腌好的腐乳颜色灰白,细腻极了,单吃也不会厌,比超市中卖的红油腐乳好味太多。那时我们却没有多少机会吃到,奶奶自家要做菜,她与母亲的关系又不好。这几年我们离乡,每年却可以吃得奶奶做的一小瓶腐乳,味道一如从前,我却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米面的原料是籼米与糯米,秋末时有邻村人做来卖,大约是大米浸泡后磨成水浆,倒入或铁或铝做成的长方盘子里,上蒸笼蒸熟。米汁凝成薄薄一块,末了揭下来晾在竹篙上,一架一架看去很是美好,风里微微荡。在粉块还未晒硬之前切成约半厘米宽的条状,再卷成团晒干。做法也十分简便,清水煮开后放入面团,加白菜或鸡蛋诸物,或只是寡煮,将煮好时加盐和猪油,味极香浓。这米面是我儿时极喜欢的食物之一,但不易得。因为自家做不成,要去买,而我母亲因为家贫,对于但凡要花钱买的吃食总要多些犹豫罢了。几年前春夏因回乡小住,吃了好些顿,略为补偿了些旧时的怀想。那时似乎已有很正规的包装来卖,一大包装着十几团米面,上印“九华山米面”。大约米面在泾县才算得是特产,到我们这里便已经是外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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