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外公唱戏的缘故,一辈子有过好几个女人,却没能成家.旧时的艺人,是极其飘零的,自然比别人多了些不该有的割舍.也有了一种比别人不同的生活态度.娘是外公收养的,收养时得了天花,来不及诊治,娘便成了麻子.外公说他本该给娘种牛痘的,可他只记得喝酒.把这事给忘了.娘那时正待在七奶奶家磨房门口玩,还不知道麻为何物.
我不知娘是如何度过她的那些岁月的,她没提起过,我也不敢问,娘发起怒来,是常常有些神经质的,连打带骂,劈头盖脸,我吃饭时掉一饭粒也会糟皮肉之苦,之后再将我搂在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泪滴湿了我的衣服.娘不善言谈,只有在与常发嫂子骂架时,我才能听到她的慷慨激昂,那是爹走了之后的事,外公说爹不要娘了,闲娘丑.我是没见过爹的.听说他以前讨过饭.遇见娘时便做了上门女婿,后来到外面做生意.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家住在小镇东头的一条胡同里,走过胡同口一段长满青苔的土墙,便是上了年纪的沥青路,两边的街面开了许多店铺,外公的修车铺子便是其中之一.门前有一棵老了的梧桐,夏季树起一处荫凉,老了的树枝上挂着一只鸟笼子,里面常年养着一只不知名的鸟,很难看,声音似破锣一样沙哑,外公说它的叫声里有曲子里唱腔的神韵,那优先之态有小旦的莲步轻盈.外公对此是迷恋的.也就格外的珍爱.隔墙是娘的小磨房,乡下人吃油是格外仔细的.尤其香油.对街头的卖油郎常持怀疑态度.有人将香油抹在瓶口,而下面放些别的什么,算是挂了羊头卖狗肉,从中获利,因为有这样的事例,大家便到磨房中来,拿自家的芝麻磨了油吃。那时的磨是小磨,人工的,所以本地的香油又城小磨油,乡下的生活艰苦朴素,香油只在逢年过节时用,娘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常常听到她在磨房中的叹气声。
胡同口是常发嫂子开的小饭庄,极简陋的那种,门前吊一块布望子,上面常常沾满了油圬,给人一种诱惑。她穿的珠光宝气地站在门口,似六朝的骈体,头发梳的分外油滑,发卡插在网兜旁边,脸上似乎还擦了粉。她不仅骂人骂的好,戏也唱的来,她一个人常常能扮上好几个角色,再请来镇上西拉二胡唱曲子的瞎子老德,站在小院中唱豫剧里的《朝阳沟》《对花枪》中的姜员之,老头老太太拿了凳子过来听。她的生意也就相当的好。听人说她会走七十二路的枪法,大概不是真的,但兰花指的捏法,她的确是十分讲究的。常常是在上早读时听到她店门口的响动,那时天刚麻麻亮。她做好豆腐放进一个保温的铁桶里,然后架锅开始炸油条,虽然娘看了她便有些眼红,她似乎并不怎么记仇的常拉我喝豆花儿,虽比豆腐脑老一点,因喜欢带点油醇香的蜡肉,也就一样的回味无穷了。当然,喝过她的不要花钱的,要了娘也不会给。娘说她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我常常不置可否。现在看来。一个孤寡的女人,在那样的环境里,怀疑成了必然。
小镇的生活,不似乡村里的松散自由,也不似城里的紧张有序,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卖凉粉的卖西瓜的,卖柿子的,卖蜂蜜的,卖窝头的,卖黄油的,卖淹菜的,轻轻柔柔地叫卖着,声音里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三集五会,热闹与平静的落差有时太大,也会给人一种大的失落。我常躺在外公门钱的躺椅上看着周围,所有的人都成了来来往往的过客,模糊的面孔,模糊的声音,更多的是那些模糊的腿,匆匆忙忙地走着,要赶到某个地方去。不变的是身后的东西和头顶的鸟,我想,鸟儿终有一天会飞的,它怎么会永远呆在这个笼子里呢?!
别的孩子大都有玩处的,而我没有。娘说我的根不在这里,他们都是有根得人,是不会和“小磨油”的儿子在一起的,大概麻子也能够传染吧。 小镇也有古朴的建筑,十字街口北边有一座圆顶多门的教堂,似乎是波洛茨克式的。里面却是一座极大的戏院,一排排石砌的凳子呈阶梯庄,一层层向下,戏台很高,不演戏时还可放电影。娘和外公都不曾带我来过这里。是我偶然一次摸到这儿的,石凳很光滑,坐上去凉丝丝的,抬头可看见顶上的裂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云。周围的空旷寂静是我分外喜欢的,那么大的一片空地只站自己一个人,一条条石凳似待出征的军马,默默地听着指挥,有一种寂寞的壮观。然而因为那头顶的缝,使我以后再也不曾光顾过。。那时的我,似乎知道怎样爱惜自己懂得了人生的忧患。
一个人能于命运之外找到一个自己,他该是坚强的。我不曾有这样的天生气质,象一条毛虫是一经碰壁,便要龟缩起来,然后改变路径的人,这便注定了我的某些事的不成功。 娘的脸虽丑,手却是极其灵巧的,人总是会有值得自己骄傲的东西,前临后舍的妗子生了娃,是常请娘来做衣服的,小孩子的衣服需要格外的用心,老虎帽、荷花帽、罗汉帽,用红黄蓝的彩线拉出长长的胡须。再用布做出或尖或圆的耳朵缀在上面,还有绣了葵花的豆包鞋,老虎头,极其精致,还有裹着香草丁香一类香料的荷包香囊,娘常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聊天,手里的活便完了。她能炒一手的好菜,胡萝卜炒鸡蛋,番茄抄金针,清蒸的榆钱,油炸的蝈蝈,凉拌灰灰菜;这些极常见的东西,在她手里便成了佳肴。然而这些我都无法消受,她的脾气极端暴躁,常有无名之火。我只好跟着外公,于清苦中可寻些悠闲。外公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即使爱的很深,也不会有太过执着的追求,永远是业余的态度。记得有一段时间常吃腌菜,格外的咸,一根萝卜条可以下肚一顿饭。一味的咸下去,对别的味道很向往,于是偷外公的钱,每日早起沿胡同的小路,用五分钱去豆腐坊买块清水豆腐,再到菜场捡来几根带泥巴的蒜头,拌好后放在碗底。盛了饭一个人躲在一旁吃。心里常有一种悲伤的快意,孩子的心里积蓄的委屈也便消散了。
常于暗处偷偷看娘的脸,一个个的小坑散在脸上,洇着密密的汗,她梳得格外严谨,一丝不苟;穿一件黑底碎梨花的衬衫,背部有一种坚实的美;石青的裤,走起路来带一阵风,毛边的粗布鞋,也是干干净净的,我想我的娘该是贤娴的,不该有这样一张崎岖的脸,这样的印记使我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以至耻辱。于是与现在渐渐有了距离。是我对生命的态度,常常是梦化的。 我认为自己是成熟的极早的,人间的冷暖,事态的炎凉在我心中有很深的烙印。戏台上的道德伦理爱恨情仇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感受到的,我知道低婉曲回的唱腔背后的苍凉,知道轻甩水袖慢抬兰花指的神韵,那些红白黑的脸谱,道出了人间世相;团圆的结局却是热闹的,有一种繁华落尽的悲凉,是世俗中找不到的,因为世间的事永远是 连续的没有最好的结果,也就找不出回味的余地与时间,不似戏台上的荡气回肠。 童年似流水一样的过去,时光是不老的,老的是人。走在时间里的人,与时间之外找一个自己,似乎可以永生,我常常想怎样才可以长生不老,都没有结果,而现在于纷扰的世间忙碌着做一些无可无不可的琐事,混与人群中失去了自己,再也找不回原来的模样了。
在镇上读完五年小学,便入了镇上的初中。离家虽几步之遥,却有另一番气象,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些人,一些事,是以前不曾发生过的,于龌龊的生活中找出些精致来,自然是不会放过的。我对娘说我要住校。娘便答应了,她对我从来都是那样的放心,以至于使我有些犹豫。学校的小书馆是开放的,却少有人光顾,里面大都是些旧书,除了《红楼梦《三国演义》之类的,还有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春明外史》、《金粉世家》之类的通俗小说。在课外读一些闲书,给我游离的思索终于寻了去处,我似乎找到了自己根的所在。
在初二时,我的后面坐了一位女生,扎着马尾辫子,额前留着长长的刘海儿,鬓角有散乱而柔的长发。那头发常常遮住了眼睛,散着一种忧郁。她坐在窗前,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看书。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坐在一棵柳树下。她大约刚洗了头吧,蹲在水龙头边接水,我听到水的响动,抬头看时,她正把红头巾咬在嘴里,用两手捋着头发梳成马尾形,然后取下头巾扎在后面的头发上。我看到那张脸。几乎惊呆了,那是一览无余的美使我忘了身在何处。她似乎在朝着我笑,使得我的脸窘的发白。再看那一处时,只剩下水龙头上孤单的水滴,意犹未尽地悬在那里。天上的云卷了又舒开,风吹过又散去了,而我的心却陷入了迷乱,那是怎样的一种美啊!是我以往任何时候都无法想象的。从那时起,我对时空的认识也就渐渐模糊了,直到现在我都无法肯定,在我抬头眼看她那一刻,是真实还是幻觉。
现实给我一种自卑,使我不能于某些人接触,连话也是很少说,看人的眼光常常是隐蔽的,一丝冷光,一句凉语,我的觉察细致入微,怕受到别人不经意的伤害,只有在书中,我才可以自由飞翔,梦寐我的理由和未来。从我看到她头发背后的真实后。背部便常常泛起一层汗水,一种火辣辣的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举动,怕露出自己的丑态来。
我的成绩不坏,她便问我一些题,我成了红脸的关公,口中也常激动地说错话语,看到头顶的日光灯,也觉得扎眼极了,晚自修时教室极静,我能听到后面沙沙的写字声,还有外面夜虫的低吟,门外的飞虫一只只地飞进来,撞在玻璃上,便常能听到她的惊叫声,“气死我了,这么多小东西。”不是尖叫的那种,柔柔的,却有一种脆的韵致,带点潮气,还会有桂花油的清香。我低头时,能看到她的那双米黄色的凉鞋,修的圆圆的脚趾,踝骨纤细而挺拔,小腿结实有形,轻轻地踏在凳子的后榻上。在灯光的阴影里,有一种斑驳的美。
初二放暑假时,我去帮同学送东西,等天将黑时才回到学校。她正站在校门口焦急地张望。“快帮帮我。车后胎破了,气死我了。”“你不是把东西搬走了吗?咋又回来了?“还有一些出没带呢。”“我姥爷修车,要不先到他那修一下吧。”“那快点吧,天都黑了。”我看她着急的样子,便领她往家里走,娘正呆在门口纳着鞋底,看见我领了个女同学赶忙把活收起来,去收拾房里的东西,接着便把她领到了胡同里的小院。外公扒了车的外胎,便支开我去照顾同学去,我听了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不知为何,我有一种自豪感,或是类似于此的别的什么。
我进到院子时她正坐在竹椅上看身旁的石榴树,石榴树是墨绿色的,上面结满了石青白的石榴果,她看见我来便站了起来,脸上泛起一片绯红,低着头,用手轻轻地撩一下眉心的头发,嘴唇动了两下又合上了。“我说你愣着干啥,还不给你同学倒杯水。”我听到娘一边在厨房里切菜一边喊,方才回过神来。“别了,又不渴!”“你坐吧,姥爷说车子一会儿就补好了!”“结了这么多,啥时候熟哇!”“八月十五。”她的目光一直滞留在树叶上,我看见那树叶绿的透明,酱黑的蝉趴在树梢上,扑棱一声飞走了,屋里满是娘刀切案板的“叨叨”声。几只鸡在墙角里来回拉的悠长悠长的,看上去格外的瘦。“出去看一下吧,可能修好了。”“哦,你等一下。”我从石榴树上拽了两颗石榴递给她。“拽了干吗呢?!又不熟。”“那!等熟了吧,开学可以的。”我要收回去,她却伸手拿住了,眼里散着忧郁,嘴边往上翘,露出一条缝来,是一排白的细牙,接着把石榴放进裤袋中,转过身往外走。
西边的云灿烂极了,散着幽蓝与金黄的混合,胡同的土墙下长着一处弱的草,细细麻麻的,在傍晚的暗处格外悠闲,蛐蛐儿躲在里边叫,脚步声似乎惊动了它,从墙根处跳了出来,接着又消失了。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一处的美,常发嫂子门前,已经坐了几位早来的饭客了,细细地品着茶,说着被风揉碎的闲话。间间断断的。 这件事尽管过了这么久,我依然记得清晰。外公让我送她她说不用了,便骑着车子消失在傍晚的迷雾里,却再也没有从迷雾中走出来。
初三很快就过去了,现实给了我重重一拳,娘什么也没说,我随后便成了邻居常发嫂的伙计,帮娘去打理磨坊里的事物。生活是那么的忙碌,永远没有尽头。不知目的为何物,该来的来了,该走的又走了,惟一留住的,大概也只剩下身上的年轮和心里的跌痕。白天的迷乱和黑夜的清醒,使我终于无法明白现实与梦幻的所处。那些香油的陈腐的气息和厨房里浑浊的油烟销蚀了我的青春年华,磨去了我身上太多的浮躁,每日都重复着昨天的生活。我陷入了一种迷茫,怎么拔都拔不出去,身心疲惫不堪,只有于记忆的废墟中寻一些值得珍惜的瓦砾,在夜晚的寂静中抚慰一下空虚的灵魂。
不知外公得了什么病,他的脚变的异常的粗大,那年冬天岁末时。穿着娘给他做的最后一双“老头乐”离开了人世。“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玩的玩了,活到这份上。也该知足了,死就死吧!”外公对死有一种潇洒的态度。使我对死亡有着终极的向往,以致常常放弃某处伸手可得的东西。外公入土的那天,我站在人群之外,手里端着装满纸钱的木斗,看那冷风中颤抖的冥币,心里有深深的孤独之感。此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忆起儿时的白墙黑瓦,穿着葛布的马甲,吃邻居的油酥烧饼,到土墙下捉棕黑无翅的母地鳖,听裁缝铺的裁缝讲中山服上的“五权分立”、“三民主义”,看常发嫂子拿着青花布的手绢唱羞怯怯的闺门旦。这些记忆都如流水上的浮萍,有着执不住的飘摇,颜色和声音似秋后的鸟儿,退去了丰羽,淡漠了舌唇,一点点隐退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模糊不清了。
我十八岁,娘给我找了老婆结了婚。我常处在茫然无知的境地,任随之而来的生活之流冲上浪的巅峰,心却是空的,没有希望,没有失望,沉浮于我。似乎是身外的东西。家庭的琐事随之袭来,先前怯怯的心成了麻木,没有知觉了。活着,成了一件累人的事!
“万里孤云,清游见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而我只剩下“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了。那些飘摇的往事终于失去了踪影,看今日的街市,是另一番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那些热闹的或是冷清的灯光下,再也找不回往昔的脸。胡同被高墙封住了,看到的是树叶上闪着的微弱的光,墙根下长满了荒芜的草,对我却无味了,我不知当初自己何以对此有着不倦的钟情,教堂式的戏院消失了,成了今日的歌舞场,那些曾经在街市上招摇的脸,大都隐没在了别处,随着我的记忆消散了,是梦幻还是事实,我终于分不清楚。
我渐渐去感知一些事,在欲望中淡漠的母亲,瘦的露出骨来,白发丛生,领着我的孩子,走在街头的小路上,讲着琐碎的事。脸上的麻子,已被岁月留下的刀痕淹没了。院子中的石榴树,郁郁葱葱,每岁都接出很多的果子,而我却始终不知那其中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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