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得了一个闺女。老张说,挺好,就是长大了别长得象我,那可嫁不出去了。因此,女儿名美丽,自然姓张。
老张的大学同学都说,叫个美丽,没什么不好,就是俗了点。老张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不能想个雅点儿的呢?
老张说,俗有什么不好?实惠。这年头儿你还想怎么着?结接实实的吧。
老长的同学说,结实?那叫矿石好了,叫火成岩,水成岩也行。咱们这行就是学了个结实。
老张在大学读的地质。
老张疼闺女。
老张抽烟。老张的老婆说,你要想要孩子,就把烟忌了,书上说,大人抽烟,会影响胎儿的基因。老张正抽到一半儿,马上扔掉,用脚碾灭,戒了。美丽生出来了,老张买了一包烟。老张的老婆说,你叫美丽从小肺就是黑的吗?老张凄凄的样子。老张的老婆说,你抽吧,别在美丽旁边儿抽。
美丽是冬天生的。春天了,老张的老婆抱着美丽出来晒太阳。起风了,老张说,还不回去,看吹着。老张的老婆说,不晒太阳,美丽吃的钙根本就吸收不了。老张说,那就屋里窗户边儿上晒嘛。老张的老婆说,紫外线透不过玻璃,人体吸收钙,靠的就是个紫外线,隔着玻璃,还不是白晒。老张说,那就等风停了。
老张瞧着老婆给美丽喂奶。老张的老婆书也念得不少,瞧老张老盯着,说,还没瞧够呀,又不是没瞧过。老张说,谁瞧你了,我是怕美丽吃不饱。俩人都笑了,美丽换过一口气,也笑了。
秋天了,美丽大了点儿,手会指东西,指妈妈,指爸爸,还会抓耳朵,抓妈妈的头发,抓爸爸的鼻子。
有一天,老张的老婆抱着美丽,老张在旁挤眉弄眼,逗得美丽噶噶乐,两只小手嗲着。老张的老婆把美丽凑到老张的脸前,美丽的手就伸进爸爸的嘴里。
说时迟,那时快,老张抬手就是一掌,把母女两个打了个趔趄。老张在地质队,天天握探锤打石头,手上总有百来斤的力气。老张的老婆没有提防,就跌倒了。到底是母亲,着地的关头,一扭身仰着将美丽抓在胸口。
美丽大哭。老张的老婆脑后淌出血来,从来没有骂过人的人,骂人了,老张的老婆骂老张。
老张呆了,浑身哆嗦着,喘不出气来,汗从头上淌进领子里。
老张进了医院,两天一夜,才说出话来——
六零年,闹饥荒,饿死人,全国都闹,除了云南。那年,我毕业实习,进山找矿。
后来,我迷路了。有指南针,没用。我饿,我饿呀。慌,心慌,一慌就急。本来还会想,这下完了。一直就吃不够,体力差,肝里的糖,说耗完就耗完。后来就出汗,后来汗也不出了。什么也不敢想,用脑子最消耗热量了。躺着。胃里冒酸水儿,杀得牙软。
后来,从肚子开始发热,脚心,脖子,指头尖儿,越来越烫。安徒生不是写过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吗?这个丹麦的老东西,他写得对。人饿死前,就是发热,热过了,就是死。
我没死。死了怎么还能跟你结婚?怎么还能有美丽?
我醒的时候,好半天才看得清东西。我瞧见远处有烟。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烧饭才会有烟。爬吧。
就别说怎么才爬到了吧。到了,是个人家。我趴在门口说,救个命吧,给口吃的吧。没人应。对,可能我的声音太小。我进去了。
灶头前靠着个人,眼睛亮得吓人。我说,给口吃的。那人半天才摇摇头。我说,你就是我爷爷,祖宗,给口吃的吧。那人还是摇头。我说,你是说没有吗?那你这灶上烧的什么?喝口热水也行啊。那人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不管了,伸手就把锅盖揭了。水气散了,我看见了,锅里煮着个小孩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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