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不厌
文/ 顾湘
天山西剑河以东六盘峰悬洪洞的主人姓顾名小碗,字独羹,号不厌,是个女道士。她座下有狸奴两匹。一匹头大爪肥,腰短而圆,身覆黄毛虎纹,鼻脖胸腹四蹄皆雪白,睛明滢净,是名凫云。一匹头小脸尖,相貌伶巧,身硕长不当,四肢颀健而爪细,股壮而藏,白毛,通背有黄印五枚,耳额洒金,拖金枪,是名出泥。我只以为是出泥有染的意思,她说浑兮其若浊,又笑说,所以它又可以叫作徐清,因为“浊以止静之,徐清”,出泥是号,这样说起来,凫云也有个名字,俗姓杜字梓源。有一回她又说:“你不觉得它长得像一根白萝卜么?所以其实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出泥’。”
凫云无邪,出泥天真。凫云惇厚,出泥狡顽。凫云娇柔,出泥孟浪。凫云耿介,出泥佞巧。凫云任性,出泥自在。凫云矜矜,出泥晏晏。沉静之火,亢扬之玉。一黄一白,互为其根。相抱相含,感生万物。夫唯不厌,是以不厌。(《天地不仁黄白有术歌》)
凫云初生血气未足时便被顾不厌收养,住在北京光明楼夕照寺。此后有一日顾不厌取道百乐门,遇出泥于闹市独自嬉玩,如处无人之境,发现顾不厌,过来便拜,顾不厌走,它紧随其后,又在顾不厌那时挂单的地方自行待下,行卧无忌,顾不厌起单后便带上了它。
出泥三不五时地会溜出去玩耍,扰乱人间,于是顾不厌就得下界收降它。她高绾青丝,身着藏青色得罗,踩上一双黑色人字拖,三五飞步,左手托一锡钵,色如银,亮如镜,声如铃,见到那头白狸便叱道:“咄!臭猫!还不回来?”右手执一支小钢杵,击钵有声,白狸便一溜烟蹿回去。最后在我近处地上身子一歪坐下,好像是觉得我和它是一样的。我们吃住顾不厌的,慑服于她的威力,又对她怀着爱慕和向往。
顾不厌是我姑姑。我爸爸过去说过我还有个姑姑。我爷爷在我奶奶去世以后又结了一次婚,娶的女人带着个女儿,就是顾不厌,所以她不跟我爷爷姓。我爷爷和后奶奶在我小时候就没跟我们在一起,他们在美国,后来我爷爷死也死在美国。但我爸爸说顾不厌没跟他们去美国,她被可能是她爸爸那边的人接走了,她那时候很小。他没说清楚她有多小,早年的记忆总是不太确切,少年对小孩的年纪也缺乏把握,有的事却清晰如昨,比如她三岁时穿着大人的衣裳独自待在巷底,袖子长如水袖,她母亲的朋友路过,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我在演悲剧。”还有她说以后她以后学成仙术,住处会有一朵虎耳草形状的小云。那时我家天井里有这种草。我没有印象,因为我爸把天井搭成了一间水泥小屋,用来当他冲放照片的暗室,今天已被那些冲扩器材和其它杂物塞满多年,满得人也进不去了。说不定什么角落里又重新长出一些那种草来也未可知。
大学毕业两年半后,我东混西荡,不知所之。茫然举头,竟被我看到半空中平白无故悬浮着一朵小云,就像那种坐长途汽车经过山西五台县会看到的从半山腰长出来的凭空一朵小白云,盈盈亭亭,妖娆可爱,它低停在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住宅小区上。我循向而去,就在那朵云的附近见到了顾不厌。她在小区绿地边上弯腰采草,穿着实在引人注目,额高而宽阔,犹如九月的天空。路的尽头,自行车棚里有六七个、七八个街坊邻居,坐在他们从自家搬出来的高高矮矮、或竹或木的椅子上,整齐一致地面朝着外,当我出现在路口时他们就全都看着我,就像摆好了合影留念的姿势一样。顶着这些目光走过去跟一个女道士搭话是种考验。我走过去,她看到我,接着大出我意料地对我说:“你等我一下马上好。”我看到她采了一小把那种顶端有一丛伞状小白点花的草,又采了两根之后站起身来,对我说:“来,我拿东西给你。”转身往楼里走。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的话听起来就像是个仙人似的,未卜先知,传达指示。我跟在她后面,问她采的是什么草,她说是给猫吃的。我忽然想到其实我也不清楚虎耳草长什么样,抬头想再看一眼那朵云,但它被楼房挡住了。我跟她到了六楼门口,才发现原来她以为我是来取件的送快递的。我正欲禀明我乃某某人之子,她却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得同普真。”许多天以后我才琢磨出她说的应该是旅卦里的:“得童仆,贞。”
我既为童仆,每天要为顾不厌收发快递。上午是她从互联网上买的各式各样的东西,顾不厌很懒,所有东西都从网上买,就连道袍和度牒也是网上买的。下午是她制造的肥皂,不但纯天然,而且有灵力加持,供不应求。除了卖肥皂之外,她还替人画符,最常画在黄色不干胶上,很方便使用。
顾不厌在通常称为厨房的地方制皂炼丹,她用布条把袖子扎起来套上乳胶手套,头戴护目镜,以棉纱布掩面,不锈钢锅里冒出呛人的白色烟雾,她在那儿搅拌上一个钟头,添这添那,时有香气传出,如此这般,每周半日,最后她把几盘肥皂放到墙上的架子上去。其间我给她拍些照片,传到网上,增加肥皂的质感。一两天后,我把肥皂倒出模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放到架子上,然后就是等它们慢慢“长熟”,再给它们拍些照,传到网上。我觉得一个能做肥皂的人还能做出很多其它东西来,应敬而信之。
但另一方面,她这里烟火俱无,箪瓢不置,吃的全都是外卖。她说,故事里写,一个人吃着美味佳肴,结果发现盘里的都是腐烂污物,这都是真的,田宅转眼成荒地,也是真的,现如今吃不到地道的东西,人便长不地道,混浊乌糟,成不了仙。这是她吃着快餐炸鸡时说出来的话。她又说:成仙不是不死,而是不怕死,一旦平常不怕死,就成仙了。
顾不厌还说,一样东西拿在手上,你若真有一刻完全心不在焉,随手一放,它就会完全消失不见,任怎么找也找不到,到几年以后才可能突然冒出来,这就是法术的原理,变幻的根本,关键就在一个“随”字,如能充分掌控运用那个“随”,便能随心所变,五鬼运财,挪移乾坤。
顾不厌有一张弓,不过没箭,因为没买。她早先随一名燕郊国术师学习双节棍,移居东海之滨后改练蝴蝶刀。她的刀全钢制,长三寸九,动时蕴含着相交于一点的三个乃至变化出的无穷个相连弯曲的球面,平时则三气合一,抱中守一,处其和,久而自生光明。蝴蝶刀独到的作为在于伤人前很可能自伤然而无伤,一个人若能置自己于环生险象而不损毫发,便可退敌,便可无敌。顾不厌在无敌以前,也付出了满手染血的代价。
如前所述,顾不厌的道袍和度牒都是网上买的。她说:“上德不德。”如果有人叫她说些道教常识来听,她便问:“问百度。”如果问:“那你为什么要每日簪披仔细?”她直接答:“制服癖。”
然而她也有谨守道士规矩的地方。她一般早上睡到十点,有天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我问她怎么睡那么久,她说每天有许多时候我毫不知觉她其实都要默默地在心里念咒,比如喝水时她就存想:“神水入腹五脏清明”,入夜开灯时想:“破除重暗洞照十方”,临睡时想:“太真玉女侍真卫魂三宫金童来守生门”,做梦时也念:“吉梦成珠玉噩梦着草木”,卖出肥皂时想:“七宝光林来映丹台”,洗澡的时间比较长,默念的是:“天地开朗四大为常玄水解秽辟除不祥双童守护七灵安房云津炼濯万气混康内外利贞保兹黄裳”。她见我一脸惊疑,撇嘴道:“干嘛?这么做会让你经常另外获得一种自觉。”这天顾不厌醒来,一有意识,立即发现已错过了醒来那一刻,没有及时存想“当愿众生以迷入觉一旦豁然”,为难了三秒之后决定再接着睡,因为她除了正式睡醒以外的醒不用念咒,包括喝多了水半夜起来去厕所也不念(不过如厕时念“四方无碍得大清静”),于是她又续上了一觉,再从“当愿众生以迷入觉一旦豁然”中醒来。
又有扣齿的规矩:“左为天钟,伐鬼灵也;右为天磬,集百神也;中为天鼓,朝真圣也。”我看着她的嘴,想着里面藏着那么多叮零珰琅的打击乐器,静静排好收住、不发一声,就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兴趣。
一日我躺在地铺上,恍然入梦间,只听北窗边怪响,如鸡在玻璃上啄米,声虽细小,却笃笃地扎人心胸,很不好受。我烦躁困倦,只想赶紧一睡了之,以绝其扰,不料突然身上被一团重物猛踏一脚,一下惊醒,是那出泥从屋子南边直奔往北,由我身上踏跃而过,足不落地,直接化作一道白练刺向窗上;凫云从地下往窗边台子上跳,算不上轻盈,攀住台边憨态可掬地上去,屁股一撅,圆头圆身像只葫芦,转眼便一切恢复如常,再无怪声。凫云双眼睁得又大又圆,直朝我看来,空幽煜熠,瞪视而不瞬。我看它不过,只得闭眼睡觉。睡了约摸几个时辰后又听到一阵吆吆噎噎的声音,睁眼便见凫云在我脑袋边上,弓背颂肩情状怪异,再一看是要呕吐,干呕着连连跌退,最后“咕”地吐出一摊黏液在地上,然后咂咂嘴,舒畅地走了。我趁着微光,也辨认不出那是滩什么东西,灯的开关离我很远,我又怕开灯会吵醒顾不厌,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卫生间扯了许多纸来把它擦掉、包起来、扔到马桶里放水冲掉,心想或许冲下去了一个没死绝的精怪,顺便解了个手,又冲一下水,有点落井下石。次日说与顾不厌听,她讳莫如深,只说:“猫偶尔是要吐的。”
顾不厌种麦草喂凫云、出泥,麦草不够时,也从楼下采野草。长着心形或三角形短角果的是野荠菜,最佳,叶子有多种形状,猫吃的是茎、果实和花的部分。马唐亦可,牛筋草不可,它的穗较前者的粗大,猫吃马唐的嫩叶;铁线草和香附子也不可,我算是分清了这几样野草。楼下似乎没有长虎耳草。
天空中也并非总有那朵云,没云时我就有点要认不出她来。在她周围待得越久,她的模样就越模糊多变,只有宽阔开朗有如九月的天空、月下大河荒滩的额头作为标识,但也可能是刻舟求剑,她已在被辨认出的地方掉头远去。事实上她大多数时候乌龟般地生活着,难得动一动,连手上的书也久久没有翻页,照她说,俭于行,利长生。我给她拍了很多照片,类似于天文爱好者定时定点不断拍摄天体的行为。我也时而感到一种疑惑迷茫浮在心头,要再细想又想不起任何头绪,更多时候,则是百无聊赖。日后回想,光阴最好不过百无聊赖,身在其中却不领会、难消受,正所谓:凡人哪堪好景长。顾不厌有一种企图吸纳宇宙万物的兴趣和使之全部化为乌有的天性,抽空了以她为中心的世界,而我在其中不知所措。
无聊并不缘自于没完没了、永无止尽,而是你知道有件事等在那里却迟迟不来,而它败坏了你的时间。那些海岛令人心痛的真正原因不是它太美了,而是你留不下来,总是那种早晚都要走的念头催你仓皇逃离。
出泥没事就去到窗外,并径直往外走去,走向空中。我第一次见到,仿佛看见耶稣跨出小船行在水上的奇迹,过去一看,它是走在窗外支出去的细细的晾衣铁架上,走到铁架的最远端蹲下,像一只肥大异常的白鸟,蹲在那里看风景,形同悬在空中。它安然若泰,我惊心动魄。一只麻雀也来蹲在同一条铁杆上,它们互相看了看,决定不要出什么事。它沿四方的铁架绕一圈回来时,我对顾不厌说:“我出去买石膏粉吧。”
顾不厌的墙上有四个打过膨胀螺丝的小洞,螺丝被她拧出来了,连墙里的螺拴也带着倒钩被拔掉了,洞很显眼,难以忘怀。
她想了想,说:“哦。”我觉得她知道我将一去不返。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就连她网上的店铺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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