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在内蒙古赤峰市北部的一个山区,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几度,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不停地吹着家里的泥坯房和简易门窗,父亲在喂羊,母亲和妻子在刷碗,而我,却要谈论故乡。

在春节期间,在故乡所在的地方谈论故乡,算是在最好的和最特别的时间与地点谈论故乡吧。可一念及这个词语,我就会本能地引发杂糅着荒诞的悲伤感觉。我清楚地知道,故乡是个悖论,对生活在其上的人们而言,它并不存在,一旦它在某人的心里变成了存在,也就是这个人失去它的时候。对于不断提“故乡”这个话题的城里人来说,故乡从来不只是一个标示在地图上的某个位置,它是人们对拥有不了的东西的一次挣扎,对失去的事物的不断惋惜。我们当然还能以春节等各种理由回到那儿,和那里的人见面,走在似乎永恒不变的土地上,并且回到城市去谈论它,展示它的恶或美。

每次回乡,都从父母亲朋那里听到许多人和事,只是这些人和事都飞速地向记忆中故乡相反的方向远离,而不是向回来之前所记忆和设想的故乡靠拢。或者说,对离开故乡去远方的人来说,连那个记忆中的故乡也是留存不住的,不是我们抛弃了故乡,而是故乡抛弃了我们。真相是如此残忍:我们再也不能真正拥有它,甚至连故乡自己也不能。

但是,只要回到这块土地,我还是忍不住去打问他们的事,我想知晓那些人们在经历了时间和现实的冲击之后,是否还在那条生活轨道上。他们仍然在各自的命运上狂奔,走向或悲或喜的结局,只是无论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讲述,都会把他们实实在在的生活变成一个个故事,而再好的故事,也无法令他们感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我在《老家人》里曾写过的东邻秋生,染上了赌博,欠了好多钱,被人追债,自己跑了,他媳妇也不敢留在家里,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去赤峰打工。年前,她们回来,想在老家过年,可久未住人的家里暖气已经冻裂,遍屋冻冰,拿不起修理和买煤的钱,只好又带着孩子去赤峰,留一座破烂的空院在西伯利亚来的冷风里。我的一个堂哥,常年附近的矿上干体力活,积劳成疾导致胸积水,在旗医院里做手术,用大针头抽出好多水来,休息了几个月,身体也未能复原,将来还能否再继续他的工作更是难说,可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才三岁。四叔的女儿珍珍高中辍学,在镇上的饭店里打工,染了一身的坏毛病,和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用劣质的药水染指甲,手指头差点烂掉,和小混混一起去打群架。后来经人介绍订婚,但很快退婚,不久又订婚,又退婚,然后跑到了不知哪里去了。父亲告诉我,四叔和珍珍因为花完了订婚的彩礼钱,退婚后对方索要,还不起,被告到法院,很可能要去蹲班房了。10年夏天回乡,在镇上见到过浓妆艳抹的堂妹珍珍,她带着无所谓的冲动莽撞,告诉我自己在一个火锅店里当服务员,然后急匆匆地坐着摩托三轮走了。今年我见也没见到她,我气愤她的胡闹和固执,可我也多少理解她的苦闷:她在迷惘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人给她指一个出路,更没有人许诺她一个将来。这样的恶性循环让她越走越深,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没有了顾忌,只是由着自己得性子来。四叔似乎不怎么想这些,又或许他时时刻刻在想这些,我不得而知,也无能为力,只是觉得悲哀。我的脑海里,一直印刻着他满身矿粉的瘦弱身躯,站在家里破败的院墙前,衣衫单薄,艰涩地笑着,眼神里只剩下微微的一点光亮。我难受极了,真担心这一点光会被生活的狂风骤雨吹灭,或者光能持续亮着,而他的全部生命却被提前耗尽。我所能做的,大概就是下次回乡时,跟他坐在一起,好好喝一通酒,聊聊心里话,如果他愿意。

还有更令我吃惊的事,我家前面往东一点,原来是舅爷的院子,后来卖给了同村的一家人。我才听说,这家孙姓的二小子的媳妇,是买来的。而拐卖她的最后一级人贩子,就是我的小学同学,也是我儿时几乎每天都在一起的玩伴。母亲告诉我,这个小学同学一共倒卖到附近四个女孩,两个跑掉了,另外两个留下了。嫁给前院的那个,据说是从云南山里逃出来的,原来结过婚,有过一个孩子,几乎不会说普通话。她被倒卖到村里之后,曾经逃跑过一回,但两天后自己回来了,此后竟然就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妇女们聊天时也偶尔问她,现在的日子怎么样?她笑呵呵地用仍在学的普通话说:好,好。又问,那你想回去吗?她说不想,可是想原来的女儿。她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她丈夫和婆家也从来不打她,他们是真想找个媳妇过日子。这些都让我想起在小说《南方》里写到的那个女人,事实上,这个主角的原型并不是南方人,而是包头人。这个女子极能干,吃苦耐劳,夏天的时候往家里扛草捆子,近百斤的草捆子一次扛两个。扛一个走一段,放下,再回去扛另一个,如此循环倒换。从山上到家里,至少有十里路。她还有一个奇怪的小习惯:每顿饭必须喝上一小杯白酒,也不知是为何。她婆婆也默认了,还到供销社用塑料桶买一桶给她散装白酒。

我听到这件事时,心里的震撼无法言表。老家虽然是个偏远的地方,但交通还算便利,经济也不是特别困难,民风也不错,竟然也有买媳妇的事情。后来,我又问过了买媳妇的这个孙姓二小子的事情,他的命运,也让人看出这“违法”交易背后的许多生之无奈。具体的事情,还是以后慢慢用其他文字再讲吧。

我无法像母亲和村里人那样平静,尽管我也要承认,那个被买来的女子,现在过上了比原来好的正常的生活,可还是会觉得某些关键地方的错位,让整件事都有了荒诞的悲剧色彩。更何况,我也清楚地看到,眼下这貌似稳定的生活,正潜伏着难以抵挡的危机。我回想起,从初中开始,无数次在傍晚时从远方回到村口,大都是掌灯十分,从前我以为这些灯是一个个家庭的温馨,但现在,我知道,那只是一村人眼里摇曳的微光,在山野里,不知还可以亮多久。

没错,身体的每个记忆都能向我们证明,故乡人的生活,确确实实比十年前、二十年前要好很多了,吃得起肉,喝得起酒,甚至喝得上牛奶了,可这真的是好生活的唯一标准吗?没有同时建立精神价值的物质富裕(何况连富裕也算不上),让人们追随了欲望,俭朴变成奢侈,勤劳变得懒惰,热心变得自私。就我所看到的人们,种地用机器,除草用农药,不愿种任何没有市场前景的作物。曾经村里每家每户都种的谷子、麦子、大豆,已经很少有人种植了,因为它们都不如玉米省力、卖钱。附近的几个地方开出了矿产,村里的不少人都去那里打工,每年家里的日常开销解决了,不再为孩子的几百块钱学费愁得不行。可他们没有劳动合同,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要常年干下去,几乎必然要被这份工作害死。但凡有一点能力和门路的年轻人,都逃离了乡村,最差的也到镇上去开一个修理铺,或者卖肉卖水果了,留下来的老人们,正面临着许多以前没听说过的病痛。

在故乡,如今的生活,不用挨饿,也不怎么欠债了,可是大多数农民仍然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光亮。他们的光亮是什么?是儿女。除了很少一部分能通过读书改变了命运之外,他们的大多数子女,都陷入到另一种他们不理解、却又清楚地知道的挣扎中,那不是未来,只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惯性,一种对自己全部人生的消极放纵。我的几个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以及我的邻居和其他村人们,一再用他们的经历告知我这一点。在这个不可逆的过程里,人人都被裹挟进来,似乎总能扼住自己命运的喉咙,可在稍远一点的岸上,或许看到的就是混沌和迷惘。

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前一个晚上,有那么一会儿,我和老妈蹲在灶坑吃花生。我们说起十年前,家里穷困,过年也不舍得买花生,看见别人家的一点花生馋得不得了,现在买一大包放在那里,却又不怎么爱吃了。我问老妈,这变化是好了还是坏了。老妈说坏了。我问她为什么?老妈说:“生活丰富了,人心复杂了。”这是她的原话,可这不该是老家人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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