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中,有一座房子。
往山中来,念头闪过几次,像扑翅的鸟,后来就落巢扎了根。然后是攒钱,攒了几年,终于动工,建了这么一座三间的院落。得了山下不少山民的帮忙,心里记着。
伐木选址的时候,还不敢肯定,自己真的能来。怕的是,我的父母舍不得他们的女儿独居山间。也怕我的那一位,舍不得我受那山间的冷清和清苦。包括远的近的友,怕他们惦记。没想到,真的一脚踏进山里来了。大约是,我的亲和友,他们心怀宽容,也知道我不是久居,还会回去,故许我在红尘之外,稍稍这么放浪几年。我之前的几十年,身陷红尘,之后的几十年,可能还要再次出演尘世间的闹剧。这前后之间,他们愿意帮我圆这辽阔人生的一场黄粱梦。
房子高踞在半山腰的溪水边,引了山泉到屋顶的水塔里,存下,怕逢山中久旱无水。想想自己,还是很物质的,逍遥处,仍不忘来自生存的威胁。
亲友来看过,次数不多,也许是太不方便了。来了,我一般留宿一夜,翌日天明送下山。因为,缸里存的米粮不多,再者,他们也实在是受不得山里的寂寞。
置了辆自行车。通常我一个星期骑车进城一次,购些衣物粮油,还有寄稿子。来来去去的,山路颠簸,车轮胎常爆,后来改为半月一次出山进城。同时,学会了修理自行车,譬如补轮胎这事儿。还学会了在溪水边开垦荒地,分季种薯谷类杂粮。
来山中,一为读书写字,二为放任自己的疑世厌世情绪。之前十几年的寒窗,读尽了纸上的诗句。人到了山中,才真正地一脚跌进古诗里。空山新雨,月出东山,鸟鸣烟岚。还有更久远的白茅,葛藤,车前草……,一一从古诗里闪身出来,在脚边来去,在山风里先民一般稚拙地舞着。
一日,读书乏了,山野间信步走了千百米远。石崖上,溪水头,得了不少野菜。没有篮子,于是牵起衣襟,一路抱回家。自此,餐桌上日渐丰盛,溪水边照自己,那脸庞也日渐丰润。后来又遇着了一棵野葛,看那粗壮的藤和藤间搭起的野巢,猜它足有百十来年,捋起袖子,从午后刨到日西时分,得几大截肥硕的葛根。回去,洗净,剁碎,晒干,又得葛粉若干碗。这样逍遥,渐渐没了入世的心,也淡忘了那些惦记的人。
还有一次,往山深处走,山脚下,见一半月形的浅沼。日光下,明晃晃的,像小仙女遗落的梳妆镜。沼边稀疏地立着几竿芦苇,清瘦的叶,似娥眉剑。旁边有枸杞碧绿的枝蔓,枝上星星点点满是淡紫的小花。一只蝴蝶在上面悠然地舞着,粉绿的翅上,绣着红的褐的斑点。这样寂寞的山中,哪来这样快乐的蝶呢!依稀朦胧间,仿佛灵魂出窍,它是从我心里飞出来的,是另一个会飞舞的我?在淡紫的花前,借一对飞翔的翅,我,和另一个灵动的我,对视。沼里的水,只两根手指深,水底铺着粗拙的石,看不见泥土,也没有游鱼。想起从人世里揣来的一句:水至清无鱼,人至圣无友。大寂寞都是这样吧,清澈,纯净,不借衬托,不寻依附。
一次朋友来了,带来了一株芭蕉苗。我植在窗前,两年下来,竟长成了茂盛的一窗绿意。早醒时,人在床上,看那一扇扇的芭蕉叶,恍惚间,便以为身在江南,身在蒙蒙细雨中,等一双绕梁的燕子。房前植芭蕉,山中的生活便添了分人世田园的亲切,少了些野趣。
没想到,就是这几株葱绿的芭蕉,让后面有了故事。
那一年,山中少有的干旱,溪水早干了,只剩蜿蜒的一截截河床,裸在太阳底下。我用房顶上的存水浇芭蕉,也打算水尽了,就借住到山脚下的山民家里。站在半山腰,远看那沼边的几竿芦苇,也已是枯了。在满山的枯黄面前,这几株芭蕉,便有抢眼的绿。也是午后,我在窗前写东西,一只野鹿,在芭蕉前来来回回地转悠,很疲乏的样子。我起身在窗前呵斥,它抬眼,寻找我的声音,我和它对视,那眼神,像干渴的沙漠。我想,大约是渴急了,以为绿芭蕉前有水呢。那几日,常见我泼在芭蕉边的废水旁,有奔跑的小松鼠在贪婪地舔,见了我,甚至顾不得慌张。于是放下笔,一手拿叉,一手拎着小半桶水出去。我当然怕它伤害我,人世间多的是农夫和蛇的故事。它见了我,向树丛里退,看着芭蕉,又停了停。我用手捧了一捧水,洒在地上,示意它,然后退到窗前。它走近,喝了两口,大约不放心,停下看我,见我依然待在远处,复又伸下头,一口气喝干,然后离去。有趣的是,第二天的午后,它又来了,依然芭蕉叶下,张望着,只是不再转悠,而是定定地站着,朝着我的窗子。我又拎出小半桶水,彼此默契,各自站着,只是我的手里不再捏一柄钢叉。如此反复,直到山间普降了一场暴雨。
我的房子翻修了一次。因为我怕蛇,而山中,每每雷雨之前,总是遍地是蛇,我怕它们爬进我的屋子里。我觉得,蛇是极其阴险可怖的。在世间,我远远避着那些不动声色、冷不防暗里咬你一口的人。在山间,我需要远远避的,是蛇。房顶上厚厚地铺了一层野蒿,底下的山民说,这野蒿的气味专驱蛇虫的。后来,屋子周围又栽种了一些。原来,身为人的恐惧无处不在。
没想到,久旱后,一连就是好几场的风暴,到底吹坏了门窗。央山下的山民帮着修,又赶上正农忙,看看已是开不了口,就想着:停几日吧,看天色,一几日不会有坏天气。于是窗户上暂糊上几张白纸。
一天夜里,窗里看书,蜡烛昏黄的光色里,竟看见窗外来来去去晃动着淡墨样的影子。然后是作作索索的声响,木窗子似乎被啃剥着,是爪子,是牙齿,夜恐怖而莫测。依我有限的经验判断:这是一只野兽,是我的烛光吸引了它,它看见了我,并且,要袭击我。想到这风暴之下已不甚牢固的窗,止不住一声惊叫。然后听见自己的悠长的回音,自夜的山谷四方徐徐传来,回音叠着回音,重回到我的身体里。想这样叫着也是无益,于是满屋子寻钢叉。窗外,传来一声野兽的嘶鸣,然后声音杂了些,仿佛有动物在交战,是一群,芭蕉叶扑啦啦地响,间杂着发狠似的嘶咬声,约莫两个钟头,窗外安静。我胆战心惊,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迟,透过破损的窗户,看见一只尖嘴的灰狼躺在屋前,已不动弹。那只我喂过水的花鹿,身上沾满了血,站在窗前,像一位英雄的哨兵,看上去,疲惫而兴奋,它的身后,有十来只大小不等的鹿。我忽然明白了,昨夜,是这只野鹿,以及它身后的鹿群救了我!我慌忙打开门,奔出户外,那只鹿见了我,摆摆脑袋,很自豪的样子。难道,它一直就在我的窗前,在芭蕉叶下,夜夜守护我的烛光?是它听见了我的惊叫,然后一声嘶鸣,唤来了满山的鹿群?我感动!我震惊!却无以回报它们!只是回到屋里,再次拎来满满一桶水,放在芭蕉叶下。其实,这个时候,山中早下过几场雨了,这些鹿们,不渴。但是,领头的那只鹿俯下头去,喝了一口,看看我,看看身后的鹿。然后,它身后的那些鹿,一个接一个,走近桶边,喝完了我桶里的水。我眼含热泪,默默看着,像是在高台上亲临一场远古部落里的神圣庄严的结盟仪式。然后目送它们缓缓向深山走去,直到鹿群在视线里消失,直到深山那边遥遥传来暴雨般呼啸丛林间的蹄声。
这之后,我回到了山外的家里,回到人群里,并且,开始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我愿意相信:只要我一次又一次地付出,只要狠狠弃了我的戒备和疏离,我能够收获爱和信任,收获一个丰饶的人生。临走,房顶的水塔改建在地面上,依然引山泉,让它终年满着,倒映山中的百草,喂山间的每一个生灵。并且告诉我身边每一个人:在山中,我有一座房子,有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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