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小菜

文/ 嘘堂

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春天。乍暖还寒,实实容易感冒,而阴湿的雨绵联起来,也容易让俺想起帕斯捷尔纳克的哀歌:“雇辆轻便马车/穿过恭敬、穿过车轮的呼声/迅速赶到那暴雨的喧嚣/盖过墨水和泪水的地方”。再后来,阳光浮荡起来,柳绿桃红,池塘里渌波如媚眼,大街上黑丝与短裙闪烁,人心也随之躁动。对于写文字的人,尤其是上了岁数的文字匠,诚不免一种人生的尴尬感产生。反对,固然无理,而随顺,却也无力。

然而春天确实又是美好的,至少春天的那些新鲜蔬菜都很美好。便如日前欣喜春笋的发生,单此一味,便令餐桌上风气一新。即便说我是春笋的教徒,也不为过。除此,可爱的野菜固还有不少,都值得赞美。

芥菜,布衣荆钗,如山家的清贫小女子,生不择地,而自领一份春光。早先家中餐桌上不大见到它,大概是父母工作忙,又没什么亲戚,不能如其他人家有闲工夫去野地里采掘。而这种寒贱之物,那时城中的菜市上也少有人卖。只因从小背诵宋词,“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的句子还是烂熟的。偶尔,吃荠菜饺子,知道它有特别的清香,与猪肉这种王孙匹配在一起,能焕发出异样神采。可惜的是,我虽爱下厨,却一点没有继承父母那辈的白案功夫,至今大抵只能靠从亲朋处“嗟来”而享用。

超市里现在也常有荠菜,大棚种植的,我不大买,以其香气淡薄之故也。侯门一入深似海,野趣的丧失着实令人无奈。若在街边的野摊撞上,则不会放过。盈盈翠翠一大蓬,也就斤把重,摘洗干净,水焯凉拌,亦自生意盎然。“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苏大胡子下了个“”求”,说明他和我一样,不是自食其力。而得辛、苏这两位宋贤一致抬举,可见荠菜虽如布衣荆钗的山家小女子,毕竟存着豪迈之气。

芥菜的寒门姊妹——现在叫闺蜜吧——当属马兰头。它比荠菜更细弱些,味道也更婉约。我吃马兰头,只有一法,就是凉拌。此法是私淑汪曾祺老先生的教化,水焯,佐以豆干丁和海米碎,略下盐、糖、醋、生抽腌制,再浇以小磨麻油。鲜细,清润。淮扬系中,这又称为“宝塔菜”,盖上桌前要砌成平顶塔状,临吃再推倒下箸。淮扬或杭帮的大饭店里的凉碟,还时有此种,就是这样的造型。自家的家宴,我嫌繁缛,一般则省略。

荠菜与马兰头也都可以做包子、蛋卷和春卷。腹中草草,于人是讪骂,于吃食却未必。

春天的凉碟,还少不了杨花萝卜。记得上小学时,每天早上要路过一家卖菜的店,门口一个水泥台,上面铺满了各种蔬菜,其中就有带着茎叶的杨花萝卜。因为物质匮乏,格外贪吃, 我常常挤在买菜的妇女群中,用小黄书包做掩护,偷掐几颗下来,到了学校,露天水龙头下一冲,便是免费的零嘴。现在想来,如果把萝卜的茎叶朝外摆,不就可以杜绝我这种小蟊贼了么?或者公有制时代,这是可以被宽容的社会福利吧?

现在,这种福利已经取消。杨花萝卜的茎叶都已摘尽,一颗颗略冲洗后装在小塑料篓里裸卖,清爽,但也少了沾泥带水的气息,以及翠翠红红的颜色搭配。刚上市,七八元一斤,不便宜,然后慢慢价格落下来。我总是要从上市吃到下市,颇有讨了便宜的精神胜利感。这东西可以烧肉,荤素标配。而最宜的办法我以为还是凉拌——径用刀背拍开,红皮白瓤在裂开的一瞬,如罗裳乍解,轻度暴力及香艳。腌的时间勿长,稍入味即可,不可失了生脆与水灵的口感。佐酒,解腻,真是恩物。

杨花萝卜的得名固然是缘于季节,但这名字实在是好。水性杨花,道学家或者很厌憎,但于审美一格,何尝不美?如果直接叫成小萝卜、小圆萝卜、小萝卜头,则韵味全失矣。

又,这几日从环城马路过了几趟,看见一路槐花遍缀,布着清甜的香气。开出租车的师傅说,最近只要不太绕路,总愿意从这里多走几趟。我觉得他是个雅人。槐叶已经深碧,槐花则轻白,两厢映照、中和,远看竟微似笼着浅象牙黄的烟氲。以前,有不少打槐花的人,用竹竿打下来,蒸鸡蛋,也是很简易而可口的土菜。此外,也有炒鸡蛋,或和蛋花一起打汤的。这菜,我已颇久未吃到了。然和裹了面炸的榆钱一样,都属于儿时深刻的记忆。

要出门了,去面对大街上黑丝与短裙,先聊这几样吧。近年季节过度得越来越仓促,外面已俨然是夏日君临。然则还来不及细叙深描,就成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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