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糟糕的是,我们没有车子回家了。父亲在马路上看有没有可以搭乘的车子,那空荡荡的路面没有一丝车胎滑过的轰隆声。我蹲坐在花坛上,风咻咻地从公园的槐树林那边削过来,我又裹了裹上衣。父亲从马路牙边转身回来,冲我一笑,见我不搭理,自己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自己一根,递给我一根,我拿了,他点着自己的,又把火机给我,我也点了。我们就这样默默抽着烟,看着马路。我斜眼看了父亲一眼,他的脸罩在烟雾中,经昏暗的路灯灯光笼着,莫名让我想起黑色的铅球。这颗球沉甸甸地支在他瘦长的脖颈上,风吹不动,我也看不透,这样的一个人,他是我的父亲。我感觉自己从自己的躯壳里脱壳成为另一个人,他站在我们之间,看着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儿子,都是陌生的存在。
我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感觉我的胃部翻起一阵甜滋滋的疼痛感。父亲的脚在划动着,从花坛边缘的第一个方格滑到第四个方格,他的草绿色军鞋鞋带松松的垂落在草间。我说:“我们去找个旅馆睡。”父亲扭头看我一眼,我的身体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是那颗铅球要甩过来,然而他只是看着我:“是我不对。”我本该说没关系的,可我就是没说。我依旧抽我的那半截子烟,父亲的烟很糟糕,吸到喉咙里有火急火燎的毛刺感,我忍不住咳嗽了。“是我不对。”他扭过头,半边脸在光中暴露出皮肤的沟壑。我吸了最后一口,把烟头扔掉,“先找个饭店吃饭吧。”
从公园穿过去,隔了一条马路我们找到了一家粥庄。父亲的头颅在粥庄雪亮的灯瀑下,恢复成人的形貌,他的眼睛从斩断黑暗进入的门口扫到只有我们两个顾客的大厅,最后回落到奶黄色桌布铺就的塑料桌上。抽纸盒。小盐罐。小醋罐。酱油罐。他的眼睛过了一遍,又再过一遍。他不抬头,他不与我的眼睛汇合。粥庄的服务员拿着铝合金大方盒子,从二楼下来,刚洗过的盒子里被他一抖动,水珠抛起,又被接住,发出轻软的铛铛声。腊八豆炒荷包蛋22元。生滚牛肉滑蛋粥13元。酸萝卜老鸭汤28元。广式腊肠鲜贝粥12元。“你要什么?”我把菜单伸向他,他接过来从第一个看起,我又收回,“等不及了。”他也不抬头,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那茧子像一枚蛋形的戒指反带在他的手指内侧。香椿千层肉卷。糯米肉丁烧麦。两碗青菜粥。要快。
他打着呵欠,嘴巴张到最大,舌头打挺,挂满烟垢的尖牙、侧切牙、磨牙,裸露在空气中,足足撑了五秒钟后又合上了,不洁的腌臜气味喷到我的鼻腔里去。我无处可回避。我摸了摸我的烟盒,揪出一支烟栽在嘴唇上。“先生!”从收银台传来声音:“我们这里是无烟区,谢谢!”我怏怏地取下烟,在手掌上敲打。“你怎么不吃?”他的嘴角流下了菜粥的汁液,我用烟头指了指,他直接用手抹了下来。“我嘴边那颗牙,去年松动了,拔了。”他咧开嘴巴,稀疏的牙齿缝隙里垂挂着菜粥里的青菜叶片。“行了。”我的手指敲打着桌面,闷闷地没有回音。“你妈不给我做吃的。”他又补了一句,“衣服也不给我洗。”我又一次把烟栽在嘴上,牙齿紧咬着烟头,“我妈该给你做的?”
我们又走在马路上,我走在前面,父亲拉在后面四五步。穿过地下通道时,我们淹没在黄亮的光河中。我站在通道的中央,看着入口处,父亲磨蹭着从夜色中一下子坠入光亮中,他黑色的皮夹克泛出微微的光,人却莫名觉得缩短了,他的影子拉长拉长直至我的脚下,然后爬上我的脚踝、大腿、胸口、脸颊,他靠近我了。他的身上有一股复杂的腐败气味,从他的衣服、头发、牙齿、手上扑过来,他自己或许是不知觉的。我忍耐着这股新鲜的父亲气息,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烟,分给他一根,我自己也来一根。两人重新在烟雾中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怎么样?找个地方睡觉。”
我们拽着各自的小束烟雾,行走在街道上,夜色渐重,行人道边的槐树枝桠上悬挂着一束红灯笼,围绕在主干上的彩灯闪着冰蓝色的粒状灯光。抬头看去,槐树的枝头开始发芽了,末端盘卷,斜斜飞向天空,意外地有了洛可可的装饰风。父亲在后面一颗槐树下停住,拉开裤链,掏出自己的阳具,对着树根撒了一泡长长的尿液。我等在前面,抽我的烟,然而耳朵里装满了那尿液在树根处滋滋的声音。他抖动自己的阳具,甩了甩,没有排泄干净的尿滴又冒出了两滴。拉完后,他的裤链拉倒一半时卡住了。卡住就卡住了。他把夹克的下衣摆抻长遮住裤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阳具。父亲的阳具。虽然我在澡堂里看过无数男人的,可是他毫无忌讳在我面前袒露,还是让我气恼。他风流的阳具软趴趴地垂挂在他的裆部,像是一条小小丝瓜。这个男人制造了我大姐,我大哥,我三姐,我,他日进我母亲的身体里,像是在大海上驱浪前行。他曾经年轻得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他,他的手伸向我母亲,一个干瘦的女人胸腹后,又伸向别的丰满的女人,皮肤嫩滑的女人,叫起来爽透的女人。他。
我耳根子发烧,我的脸也滚烫了。我应该装着没事一样,继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抽我的烟。他是我父亲。父亲。我好像第一次才发现他也是一个男人。老男人。在树边撒尿的男人。散发出一股腐臭气味的男人。而这个人,是我父亲。父亲。“你怎么不走了?”他问我。他晃了过来,立在我跟前。而我烟偏偏抽完了。他低头缩颈往前走,“或许前头有小旅馆。”他的肩头像是压着很重的担子,弓着,灯光从他脊梁的弯出倾泻下来。背面他像是直立行走的乌龟。东南风扫过他的秃顶,穿过他外八字形成的空挡,撞到我的脸上。他轻盈地浮动着,没有脚步声。而我皮鞋的磕托磕托声溅起来,使得他飘得更远。他没有回头,他只知道往前走。他无所眷恋。他是个孩子。
这是一条荒芜的马路,没有一辆车子,只有从两排向着马路中央弯下来的路灯一路排到远方,人行其中,像是往恐龙的腔骨里穿。父亲的脚后跟以一种欢快的贪婪舔着灰黑色的路面。他突然闯到我这里来,宣告他的离婚。他决定不跟我的母亲过下去了。他要他的自由。他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就在这马路上蹦跶。他跟离婚的我的母亲住在一个屋檐下,乘着离婚的我的母亲不在时偷吃她的饭菜。我的母亲离婚后,依旧是别人口中他的女人。他蹦跶地闯到我大姐的城市,待了一个月后,又到了我的城市。他蹦跶地宣告着自己的自由。他的。他不需要作为一个给孩子缴纳学费的父亲。一个要去工厂流水线做工的父亲。他而今要把撒往养育儿女几十年的大网收起,准备享用丰收的果实。因为。他。是。我们的父亲。
妈的。没烟。吃下去的东西简直都想吐出来。父亲那里或许有烟。但是我不愿意跟他说话。风快把我们吹透了,清冷的空气掏空我对于手、脚、脸的肉体感受,只剩下最纯粹的寒冷感。我感觉自己在哆嗦。我的手在口袋里抠着洗衣机绞碎的纸片,还有粥庄找的三个一角的硬币。镍币在我的手腹上留下它的兰花一面。摸着摸着我的手指找到一种存在感。这种存在感从手指尖伸枝展叶,一下子扩张到全身。簌簌的打抖声。哒哒的磕牙声。马路浅浅的涨起一层灰蓝色的水雾。父亲的手打在马路中央的铁栏杆上。嗡。嗡。嗡。像是从积雪的高山上传来的雪崩前兆。“不要打了!”我的吼叫声一下在被冷空气吃掉了起码的力度,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只是一个绵软的请求。他靠在栏杆上,左腿弯在栏杆下面的底座上,斜眼看我。“你说什么?”他最开始那种认错的哀切表情没有了,又恢复到我最熟悉那种淡漠的表情。他没有等我回答,他的眼神抬上去,抬上去,穿过路灯搭起的光面,穿过阴沉的云层,直到宇宙的深处。他的魂灵在那里游荡。他不会低头看一眼身边发抖的儿子。这儿子高他一个头,现在也到而立之年,头发半秃,眼角起了鱼尾纹,牙齿上有烟渍,跟一个女人谈着无休无止的恋爱,每一个星期打三次手枪。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不会在那无限深处的宇宙之中。他只有他自己。
“喂。”我喊了一声,父亲怔忪地看了一眼,又放下自己的腿往前走。我觉得自己快要发烧了,我的太阳穴生生的发疼。我们今天怎么来到这样的地方。没有人。没有车子。没有任何隔开我和父亲之间的物体。他的影子搭在我的影子上。尽管我跟他隔了一段距离。可是没有什么想说的。想说的我早就说过。我说不要来我这里,我很忙。我承认我是母亲一边的。如果母亲来我会成天陪着她,带着她去逛商场,去爬山,去吃各种好吃的。我有的,我愿意给予这个生我的女人。有她在,家就成立。既然父亲你来了,我只能招待你。跟我母亲离婚的父亲,他带着自己的小包从姐姐的城市直接跑到我的家门口来。他靠在我公寓楼房间的门口,扔了一地的烟头。我上楼梯还未到家门口,就已经知道他的到来。这奇异的预感,像是一阵寒战从心底颤抖开来。这个男人。我立在楼梯的转弯处,手掌来回蹭着栏杆上的圆头,像是安抚一个惊吓过度的家猫。
“你听。”等我走到他左边,他已经立住了一会儿。我眼睛扫着马路,路两侧的防护林在天际处勾勒出高低错落的黑影。“听什么?”他右手从夹克的袖子里探出来,侧在我的耳边,“虫儿叫。”他的手掌贴着我的耳际,冰凉的接触面,有脆亮的振翅声一粒粒地从林子里弹跳过来,像是银色的水珠滴在我的耳蜗里。“多好听,”他把贴在我耳际的手收回搁在自己的耳侧,“是蛐蛐。”起先振翅声一声两声,逐渐有遥相呼应的振翅声响起,最后淅淅沥沥,仿佛把我们罩在一场银雨中。父亲小心翼翼地靠在马路中央的铁栏杆上,头微微仰起。我的脚踢踏在地面上,他低头瞟了我一眼,又恢复到刚才的姿势。我不敢妄动,此刻他身上散发出不可触犯的威严感。他的世界。他的王国。我无缘进入。我闭上我的眼睛,冷风像是一条冰冷的黑色蟒蛇缠绕在我的脖子上。只有黑暗。我赶紧睁开我的眼睛。虫鸣声渐渐由强转柔,由密转稀,他的头又逐渐低下来,双脚淹没在马路的水雾之中。
我们又开始向前走。他咕哝了一句。“你说什么?”我斜瞥到他的侧面,皮肤黝黑起皱如一只搁在阳台晒久发霉的橘子。“我明天自己回去。”他又说了一遍,“你上你的班,不用来送。”说完,他快步往前几步,跟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我们今天在火车站没有买到他的火车票,他也是这么走的。这个男人要走了。我顿了一下。我的父亲明天要离开了。或许我应该冲他喊上一声:“你留下来吧!”可是我没说。我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也裹着自己的夹克,硬壳一般,发着冷光。我无力去撬开这层壳。我或许在内心认定自己是另外一个与他无关的男人。他的儿子,只是一个概念。我口中呼出一团白气。夜,真的深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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