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是小资本家小姐出身，读书读得不少，年轻时走南闯北，结拜姊妹结了一串串，中年时又抛下废柴的丈夫，果断和人私奔，一生活的潇潇洒洒。如今她已老去，满头雍容的银发，是一个极有见识的老妇人。闲下来，便和我讲她一生所涉猎，不是一般老太太“我如何把你爸他们几个拉扯大”之类的陈词滥调，而是各式各样的民间异闻，江湖传说，以及，罗曼史。
她讲，文革的时候，我们镇上，有个卫生所。卫生所里医生不多，大都是从省城流放下来的落魄知识分子，内部斗争的极惨烈。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们，反倒过得若无其事，阶级斗争什么的，只是上街看的热闹。我奶奶那时候，和卫生所的汤医生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姊妹。
汤医生是个小而秀气的女人，戴一副金边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她结过婚，丈夫在49年大陆沦陷后随着国军去了台湾，从此守了活寡。文革来临的时候，卫生所里的一帮人，要求她再嫁，和她的叛徒丈夫彻底划清界限，她誓死不从。
她要再嫁的对象是谁呢？也是卫生所的医生，姓王。王医生五十多岁，妻子死的很早，膝下无子女，就那样鳏居了二十多年。对于再娶这件事，他的心里也是很抵触的，但是拗不过那帮造反派，便沉默了。
在汤医生被批斗了N场后，王医生终于看不过去了。他私下找了汤医生，说，你这个被斗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还是结婚吧，我在我堂屋打个地铺，我不碰你一下，一下都不碰。等时候一过，咱们就离婚。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一阵儿熬过去再说。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我祖母讲到这里就停止了。我自作聪明：然后，几年后，两个人就离婚了。
我祖母唇角含笑，拍我的头：你还是太年轻。几年后，汤医生怀孕了。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们最后迁居武汉，过得很幸福。
我当时就被这个罗曼蒂克的故事结尾打动了——原来是爱情一点点滋生濡染，磨碎了这个形式婚姻的壁垒。在随后的几年里，我给这个故事中男女的嘻嬉相诱加了无数个情色的细节想象：是谁跨出了迈出雷池的第一步？是耐不住寂寞的少妇汤医生在浴池沾满水汽镜子上的留下了符号暗示？还是冬雪夜，分覆薄衾的二人都扛不住湿寒，终于滚到了一起？ 但是毫无疑问，每一个都无损它的美丽与浪漫。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丽的爱情故事。它像断臂的维纳斯，像我在乡村暮归时遇到的炊烟，有着深醇而悠扬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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