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天空是最美的,因为云彩飘得高,飘得很淡。你会觉得在你和云朵之间,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这种空虽然你抓不住,摸不着,但却有一种美,那是天地间的大美。
说到空,很多人很容易联想到中国的书法和绘画,因为留白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空。
在中国的美学里,空是美的底子,包含着万象,一切实都是在这空的底子上垒砌起来的。中国美学里的空,称为留白,在方寸间显耀天地的宽广辽阔,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只有画中一只小舟、一个垂钓的渔翁,不见一丝水,却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是水。
这一点,在宗白华的《美学散步》里,被他称为是中国人空和实的一种美学。
在文学和音乐上,也有空。文学上所谓的“不着一字,而形神俱备”,音乐上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不着一字、不出一声,就是一种空,一种留白,因为空所以才不会觉得压抑,因为空才能让实在的东西找到一个出口、一种释放,因为空里什么都没有,所以你才能有联想、咀嚼和品位,你才能把自己装进去,遨游其中。
这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可以写满字,也可以画一幅画,也可以只写一个字,只滴一滴墨,虽然大部分空间都没有被用到,还是干净的、洁白的、空空的,但是它已经是被区隔出来的空,这种空和实的对照,其实已经不是原来的空了,而是有一种相互映衬的美。
在中国人的意识里,空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美学,提起空会觉得很高深,很神秘。其实,从本来的意思上说,空是一种实在,原指房子,简陋和简单的房子。我们都知道,古代有个官职叫“司空”,就是安置移民,解决他们的临时和永久住房问题。空固然是美的、形而上的,但空更是一种日常的、生活的、柴米油盐的东西,空实际上无所不在。
譬如年轻人谈恋爱,单身时叫空窗期。空窗期的空,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看似是一个人的孤单,然而说不定也是峰回路转,街巷转角之间,就在千万人之中遇见情定今生的一个人,这里面有缘分,有际遇,也有机缘巧合,有空的变化和神秘。
我们也都吃过一种菜,叫空心菜,又叫蕹菜和瓮菜,开的是白色喇叭状花,因为它梗的中心是空的,所以就被称为空心菜,在南方农村的田野和菜地里,大片大片地生长着。空心菜的菜叶用蒜蓉清炒了吃,味道非常鲜美,而它空空的菜梗用醋溜了做,也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到咬在嘴里的时候,有一种清脆和利落,这就是我们所吃到的空的味道、空的感觉。
以前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口缸,缸是用高岭土做成胚子烧成的,小的有一两尺高,大的有一人多高,盘口凸起,或者两边有耳,为了方便抓取。缸可以用来盛水,用来浆染布料,或者腌制各种咸菜和酱菜,我小时候吃的咸鸡蛋、咸鸭蛋、豆酱、咸辣椒、咸豆角,都是用家里那口大缸腌出来的。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缸其实已经很少用到了,大大小小的缸被经年累月地堆放在角落里,落满了灰尘和积垢。
换一种角度我们也许会发现,缸何尝不也是一种空呢?它用泥土和温度塑造了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你可以贮藏粮食,贮藏味道,贮藏岁月,你还会发现它贮藏的,其实是一种坚实的生活基础,一种殷切勤恳的希望,想把日子过得水远又山长。缸的这种空,既藏实也藏虚。
如果到南方去,在日常的、生活的层面,你更是会发现很多“空”的地方。
比如北方山多地多,而南方水多地窄;以前的南方人多坐船,而以前的北方人多骑马,所谓“南船北马”;北方人唱的大多是慷慨激越的歌,而南方人唱的则是玲珑婉转的曲,所谓“北歌南曲”;南方人打架多用拳,北方人则多用腿;男女间的暧昧,南方人说是“有一手”,而北方则说是“有一腿”,因为手在上面,是虚着的,而腿则脚踏大地,是实在的。
再比如吃饭,在南方虽然也吃主食,吃米饭或者米粉,但是花样和重心其实都在菜上,花样繁复而新鲜,造成八大菜系基本都是南方菜。在北方虽然也吃菜,但是根基却是主食,面条、馒头、大饼等等,吃再多菜而不吃饭就等于没吃,饭相当于是一种填补和充足。
从这些细节你会发现,南方的底子是一种空,而北方的底子则是一种实。而在因这些细节和地气而孕育成的精神上,南方的空和北方的实有一种逆转,比如根植于南方的老庄,老庄的空其实是一种由空入实,而根植于北方的孔孟,孔孟的实则是一种由实入空,他们是一种相反、相背离的路子,却都是空和实的转化,空而实,实而空。
在历史上,你还会发现一种空,比如你会觉得:唐朝是实的,而宋朝是空的。
打个也许不恰当的比方,唐朝就像美国,而宋朝就欧洲,唐朝和美国都是年轻的、蓬勃的、物质的,而宋朝和欧洲都是衰落的、贵族的、精神的,唐朝是以肥为美,美国是以甜为食,宋朝则是以瘦、柔、细和精为追求,欧洲也是精致的。唐朝和年轻的美国是一种实,而宋朝和年迈的欧洲是一种空,这种实和空是超越道德和审美的。
同样,空也是超越虚实的,它可以用来化虚为实,在人心的世界攻城略地。
1800多年前,诸葛亮使出了空城计,因为城中无一兵一卒,但又不能让对方知道无一兵一卒,所以大开城门,让一些老弱病残收拾打扫,而他在城楼上上抚琴而歌,诸葛亮就这样,打退了司马懿的千军万马。我们知道,空城计是计策和谋略,但换一种角度,这也是空的一种运用,是一种空对不空的胜利,也是一种无对有的胜利。
然而在生活中,诸葛亮的空城计用多了,这种计谋性的“空”就成了一种实,压在我们心头喘不过气来,就需要去寻味唐诗宋词里的空,用空治空,用空化实。
王维的诗,“夜静春山空”。这一句诗中,就讲到了两大美学原则,一个是静,另一个是空,而且静和空有一种映衬和调和,如果夜是喧闹的、灯火阑珊的,你不会觉得春山是空的,同样如果春山不空,飞鸟翔集而来,你也不会觉得这夜色是静的。
但是,如果夜色是静的,春山是空的,然而你的心却是满的、实的、热闹的,那你一样感受不到夜静春山空,而只能借漫山遍野的春山,先把心中翻腾的浊浪排空。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里说:“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你看了会形成这样的画面:天空中没有云彩,没有雾霭升腾,也没有山峦耸峙,或者飞鸟云集,只挂着一轮照耀千里的明月。这种简单的、原始的场景,却会你让你觉得有一种美的寻味,同时你还会觉得自己心中那些尘世的东西,会被天空的“空”空掉了,过滤掉了。
在今天这个充实的、物质的、喧闹的时代,我们最应该做的,也许不是去学书法和山水画的留白,也许不是去走进学道家和佛家的空门,而是应该去学学孙悟空。
一想到孙悟空,绝大多数人都会想他的神通广大,一个跟头翻出三万六千里,一根金箍棒可以打出无数妖魔鬼怪的原形,却很少有人意识到,“悟空”这个名字的真谛所在。孙悟空因为什么都能,什么都会,可以七十二变,可以大闹天空,但唐僧最要他做的,却是悟空,一切本领到放下,一切神通都摒弃,你才能在有中悟无,在空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看到迦叶的微笑。
也许,在这个已经练就“千里眼”、“顺风耳”的时代,我们比孙悟空更应该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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