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冲有一家做豆腐卖,每天早晨,我们喊她为先发婆婆的瘦小女人都会挑着一担装满了豆腐的木桶从门前大声吆喝而过。她知道每一个大人和小孩的名字,每经过一户人家,都用她的大嗓门热情地喊,XX,豆腐呀!买豆腐!因为是乡里乡亲,她一喊,大家多数是会买一块的。而其实她们家做的豆腐并不好,十分的粗糙,没法用刀切,更别提用油煎了。因此记忆中买她做的豆腐,都是煮来吃的,连汤都是一股很浓的豆腥,难以下箸。我便不太喜欢先发婆婆来卖豆腐,暑假的早晨,父母下田做事了,我在家里做家务,有时听到她喊买豆腐的声音,我在屋子里不应声,她喊了几声以为没人,也就挑着木桶走了。父母回来后却照例要问买了豆腐没有,原来先发婆婆在田坎上打了招呼,妈妈说,我细妹子(方言:小女儿)在屋里,叫她买就是了。我很不解,好难吃的豆腐,为什么还要买呢。次数多了,父母免不了要说几句严厉的话,认为那是不礼貌,就算不买,也要应一声,不能让人家空喊。于是碰巧是在炒菜的点妈妈回来,先发婆婆挑着木桶喊第二遍时,家里这天便要吃两顿的豆腐。
在乡下,豆腐因其廉价易得,是很受欢迎的菜。到了赶集的日子,爸爸会去镇上买豆腐吃。镇上的豆腐比起先发婆婆做的豆腐要好很多。四四方方的一块豆腐,白嫩清香,切了片用菜籽油煎得两面金黄,和青椒同炒,或者只是放点辣椒面和胡椒粉,都是很美味的。秋冬之日,菜地里的白萝卜可以吃时,萝卜切丝与青蒜苗煎豆腐同炒,这是我爱吃的做法。而别人口中的白菜煮豆腐,我们家好似从未做过,我是到了北方后才吃到,并不觉得好吃。大概是从小吃惯自家的做法。油豆腐也很好吃,即北方所称的“豆泡”。而油豆腐的话,一定是要到县城农贸市场那家渡口夫妇的摊位上买的才好。他们家的油豆腐炸得透,颜色与形状都好看。到了年底,家中也会自制豆腐,切块做腐乳和炸了做油豆腐。一般都会炸很多豆腐,用来做醡豆腐,与盐辣椒面豆豉姜丝同入大肚玻璃罐中,倒入茶籽油,过了一个礼拜便可当下饭菜吃。醡豆腐可以保存很久,在外打工的人,过了年出门都要带上一罐。
说到腐乳,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别人家的要好吃些。有一年正月去草市拜年,在三叔家吃饭,一桌子的鸡鸭鱼肉,实在没有胃口。看到柜子里头有一小瓶烂泥似的东西,我问三婶是什么,三婶说是豆腐乳,因为豆腐霉得太过,没几天都烂了,几乎没有整块的。我拿出来用筷子沾了一点吃,觉得真是好吃极了,之后一连吃了好几天。那个味道我总是记得,但却无法去描述。后来每次妈妈要做腐乳,我便跟她说,要做成像三婶婶家的豆腐乳那样。其实是哪样呢,三婶婶自己都说不上来,不过是无心插柳罢了。豆腐乳这个东西,是越久越好吃的。我记得外婆在世的时候,她做的腐乳可以吃到农忙双抢,霉豆腐块真正发酵成了乳,与各式调料融为了一体,就着热米饭吃,是再美味不过的了。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从前吃的豆腐干,是那种被夏日烈阳晒干的盐豆腐条。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食物不易保存,没法一次吃了的都是之后用盐腌了做干菜吃,吾乡有做干菜的习俗。但凡是可以吃的食物,都可以制成干菜吃的。农忙时不太有空闲去市场买菜吃,于是去一次就会买多些回来。盐豆腐一次会买好几斤,刚买回来时和辣椒炒着吃并没有什么滋味。又没法保存,很快就会发奶馊掉。最好就是马上用盐腌起来。第二天不吃的话,就要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竹篾板上,在日头底下晒上两天,就会发黑发硬。这个时候便是想收多久都行了,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切成薄薄的条子,热油一炸,就又变得酥软,同时又很有嚼劲,再与辣椒炒着吃就别有滋味了。
豆腐的种类实在是很多,我所想到的不过是我自小常吃的几种。诸如腐竹,熏干,豆腐皮之类,便吃得很少。而它做成菜不知有多少花样,我始终只是爱吃那几种而已。
有时候想想,食物被人类赋予的感情是多么的奇妙而深刻。在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我们也许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意义,只是单纯为了果腹。可是随着年纪增长,人生递进,我们渐渐懂得它们的真正滋味。就像这简单的豆腐,我此刻想到它们,更多的是想到那些一去不返的岁月,那些永远离去的亲爱的人,那些漫长时光里的短暂而疾迅的变化与消失。就是这样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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