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里有这么两个哥哥,都触犯过律法,一死,一生。一个远些,是妈妈堂哥家的。一个近些,亲姨母家的。
远房的哥,叫他峰吧。他每年跟着他爹妈来我家拜年,瘦小,眯缝眼,口讷,进门欠着身喊一圈过年好,就不再做声,低头看搁在大腿上的手。峰进过三次监狱——不包括最后判死刑那次。人背后聊起,都说“二进宫了吧”,“今年三进宫了”,“儿女是前世冤家啊”。前几次都因为偷盗。第三次出狱之后,他爹拿存款买了辆车让他开出租,又遍求亲戚给说合了一个对象。人背后再聊起,说“说是在买房准备结婚了”,“听说对象个头挺高,毛毛眼儿,还不忌讳他三进宫”,“奇了,那图他什么?”,“图他是市里人哪!听说那对象是农村户口”。
那年春节他们三口儿来拜年,就是峰开车。一辆大众。他爹穿翻毛领皮夹克,他娘穿毛呢裙高筒皮靴。送客时,人都走到外面来,峰他爹大声武气地笑,跟我妈说:阿三,小峰会开车了,以后我们常来看你们就方便多了,明年说不定把小峰媳妇儿也带来。
等他们走了,妈跟爸说:你看我哥,儿子有了正经事由,精神气都不一样,我多少年没见他穿皮夹克了,夹克还搽上油,打得亮亮的。
峰的娘,唐山人,曾在中南海做女服务员,白胖得喧腾,也眯缝眼,口讷,糯声糯气的,别人说话她静静听着不掺言,最后半赞同半惊讶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委婉的“呵?”
后来,峰杀人了。被判死刑了。枪决了。
是这样:有个妓女,是峰的熟客,经常让他载她去“开工”。一来二去,峰也成了嫖客之一,两人互做生意。然而峰却动了心,某次来找她,不巧赶上她家中有客。她很冷淡地把他赶出去。他等在楼下,倚着车子抽了根烟,等客人走了,上楼去把那女人扼死了。扼死之后,开车到河北省抛尸。却抛得不专业,很快就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地逮捕,归案。
被逮住的时候,结婚用的新房已经装修好了。
妈听说后,在家里“呜”地哭出来。她抹着泪说:我要不要给我哥打个电话?算了,还是别打,他们正伤心呢,别人也没法劝……
后来打电话也没用了,峰的爹得上偏瘫,治好后成了半痴呆,不怎么认得人了。
峰家的人,再没来拜过年。
据说峰他爹,当年在单位里能说会道,梳个背头,穿皮夹克,是个出名的能人儿,好几个女同事倒追他,说想跟他处对象。
亲姨母家这个哥,叫他武吧。十八岁时,也是因为偷盗进去了。不过离十八岁还差几个月,所以判得轻了些。
刚拘留的时候,家族里一个侄女女婿,大包大揽说他认识“里头的人”,能给疏通。开始说,您放心,几天就给弄出来没问题。不久又做为难状,他那罪可不轻啊,追回的赃车把公安局大院都停满了!姨和姨夫赶紧四处凑钱。后来发现“认识里头的人”根本是吹牛,遂跟那家人绝交。
武在里面那几年,妈说,你给你哥写封信,鼓励他,他需要这个。我就写了。其时春节刚过,我像写作文似的,给他讲满大街窗户都是红彤彤吊钱儿,讲家里人到古文化街买剪纸窗花。他立即回信表示感谢。其实我不喜欢他,从小他欺负我欺负得最来劲,各种恶作剧把我耍得要哭了,他还做轻蔑状:唉你这孩子,不识逗。我也不喜欢他轻佻的嘻嘻笑,不喜欢他过年时在聚餐的桌前一坐下就旁若无人地开吃……不过,说到底还是娘家哥。
后来,武出来了。有一段时间,家里谁都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但似乎也不缺钱花。姨和姨夫都不敢问。
很久之后他才告诉姨,他躲在一处房子里,专门给人修手枪,修一把一百块。他手巧技术好,交活快,回头客很多,还有人介绍客户给他——他从小喜欢枪械,家里堆着半人高的武器杂志,大概在“里面”又跟高人学了不少——姨去看他,附近邻居问姨,你们儿子好像爱放炮,总听见乓的一声,乓的又一声。
其实那是他在试枪。
再后来他去北京找工作。逐渐听说他在“跑业务”,跑得挺好,老板满意。加薪。自己买车了。有女朋友了。每年春节会看到他一次。每次都觉得,他又胖了,在家里说话的声音又高了一格,话也多起来了。
他换车换得勤(据说加入了越野汽车俱乐部),女朋友也换得勤。现在手头的车是个大排量SUV,手头的女人,比他小十二岁,比我大一岁。妈背后跟姨说,他也挺大不小了,成家的事你得跟他提一提。姨说,我哪敢跟他说这些,他现在能自食其力,不作奸犯科,我就念佛了,还有什么要求可提!他自己爱怎样怎样吧。
峰死的第二年春节,妈和姨商量,去看看咱哥咱嫂子。谁去呢?姨说,还是我去,我去比你去合适。妈不说话了。姨又说,我一个人去不太好,转头看到我,一指,你跟我去。她点了根烟,像是对我们说又像自言自语,差一点啊,差一点我就成了她。
我忐忑的跟去了。一路都在想:怎么面对儿子被枪毙的夫妇?是不是应该始终保持沉痛的表情?
一敲门,先听见里面狗叫。峰他娘开了门,一只北京狗从腿缝里嗖地窜出来,咆哮着往我身上跳。它的毛有点脏,眼屎很重,浓浓一股狗味儿。峰他娘先呵斥狗:进屋!进屋!
又跟我们说,他大姐来了?进屋,进屋。
峰他爹正坐在窗边,听收音机。其实只是他木木地坐着,广播哇哇地开着,他应该是听不进去的。姨喊他,哥,来看你了。他双目平视,恍若未闻。室内有股幽幽的酸臭味,家具乱糟糟地放着,一半都放得不是地方,墙皮灰蒙蒙的,令屋里更显得黑,一本蒙牛赠送的挂历挂在墙上,周杰伦的衣服怪诞地鲜艳。收音机里正播田连元评书,《隋唐演义》,声音精神抖擞,“秦琼与众弟兄取下了金提关,正商议如何进军瓦岗寨,徐茂公说道,叔宝……”,这是屋里唯一有点活气儿的东西,一时觉得田连元才是这屋的主人。
峰他娘去厨房泡茶,又拿糖,拿瓜子,拿水果。狗一直跟前跟后。她一坐下,就抱起狗放在膝盖上,才开始说话。
寒暄了一阵。她开始讲峰枪决前后的事。
枪决之前,可以给家人留封信,峰在信里说,爹妈,儿对不起你们,你们养条狗也比养我强,车和房卖了,加上我开车挣的,可能够你们养老,别惦记我,就当没生过我。你说这孩子,我能当没生过吗?他这一辈子没懂事儿,临死临死,倒懂事儿了。枪毙完了,领人,最后我还得交一颗子弹钱。交钱的时候我哭得啊。你说他们差这几块钱吗,一定要让爹妈觉得是自己花钱打死儿子的……你们小武多好啊,自己能立起个儿来,不让爸妈操心了。不像我们小峰……
停一会儿,眼睛呆呆看着空气,一下一下拍膝上的狗,低声念,我和他爹就是混着过,不死罢了,死了也没意思,还有什么意思呢?还能怪谁呢?还能指望谁呢?声音越说越低,逐渐跟梦呓似的,但表情还是平静。
再停一会儿,说起狗来。一说狗倒提起几分精神。她说,幸亏有小兵兵陪我,我得照顾它啊,不然早就想去死了。它呀,不乱拉也不乱尿,一天见不着我都不吃不喝,人都说,没见过这么懂事的狗。
天色暗下来。峰他爹一声不出地正襟危坐,峰他娘起身揿亮了灯。灯把这片死亡的废墟照个雪亮,亮得凄厉。原来确有些人,未死已经先腐了。
姨问,我哥这段时间有进展吗?吃药着没?
吃药也没用。有时候倒还认得我。他变得特别爱吃,总赖我虐待他,不给他吃饱。中午吃完午饭,我刚收拾了,他就说你怎么不给我做饭吃,想饿死我呀!后来我就不收拾,把碗碟都摆着,他一问,我好指着桌上说,你睁眼看看,你这不刚吃完?……其实他这样挺好,我倒愿意跟他似的,什么都不记着了。
姨沉默地抽烟。峰他娘抚摸小兵兵,呢喃:知道妈夸你呢是不是?晚上咱吃什么?嗯?吃完跟妈遛弯儿去,嗯?……
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今天的评书就为您播送到这里了”,欢快的音乐起,一个药品广告,有人模仿葛优的声音说“嗯我看这个行”。峰他爹忽地一笑,说:嗳,你听,葛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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