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幸,在一个横扫过漫山遍野的国度,我还能感受到一个传统家族的温软绵长。
我祖上是地主人家,曾祖父山吃海喝,狎妓、赌钱、抽大烟,40多岁就早殁了,家中诸事全靠着曾祖母的打理。祖父是次子,读私塾出身的儒士,跟着祖母的父亲蒋老先生读书。我父亲一辈,兄弟五个,姊妹三个,都是在一个尊传统孝道,讲究耕读的家风中长大的。
其实到我这一代,家族里传统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虽然礼节礼数还在,斯文尚有一脉续存,我能在这样的家族找到一种归属,人世的归属,定位的归属,尊长老幼各归其位。
祖母生于民国元年,即1912年,去世时90岁,她晚年始终一个人吃住,自己洗衣服,自己做饭,头后面始终挽着簪子,在清寒茹素的生活里,到老还保留着大户人家小姐的礼数和风姿,坚守着上一代的祖风和家训。在19个堂兄弟姊妹里面,我排行第15,他们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唯有我还在读书,跟祖母得以亲近的时日比较多,她和我讲以前的亲戚,说家长里短,讲命运和变迁,在平凡琐碎的语言中,我似乎明晰了一个古典的人伦社会。
不但是这样的祖母,我隔墙邻居家的布奶奶,以及本家里的孬奶奶,都是80几岁的年纪,谁家的小孩见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受了惊吓,都会去她们那里收惊,奶奶们似乎都有各种神通的本领,在日头下念着小孩的名字,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抚着他的头,魂兮就归来了。
我小的时候,每年的除夕之夜,还要分别去尊长的各家各户送点心和蒸煮面食,虽然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却是一种礼节和郑重;第二天大年一早,就一众兄弟们去挨家挨户拜年,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村北头跑到村南头,在每家的堂屋中间对着过世的老人灵位行跪拜之礼,这时候往往是我熟悉村中亲老尊长的关头,在磕头作揖中理清家中谱系和来历。
在那样的乡村社会中,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都有人来帮忙,家中盖房子有四邻相助,谁家的老人病了也会有人带钱财礼物去瞧去看。我父亲是厨师,在四邻八乡里好人缘,百家的红白喜事都是请他主厨,我父亲的葬礼上,村中各色人物都送来了挽幛烟酒,邻居说,即使是人缘最差、四邻最鄙薄的人家,也破天荒地送来了挽幛。我看到,父亲生前的付出和好意都没有白费,他的为人都在他们心底。这样的人世和人心,让我信任付出和回报的等值。
还有一个名为余秀纲的老中医,早年和我祖父是私塾同学,后来做我大伯父家堂哥的师傅,教他研读各种医书和开方抓药。我七八岁的时候,曾跟着堂哥去余老先生那里玩耍。
他住在一个村的村头和另一个村的村尾交界处,那是一片林场,老先生搭了三间茅草庵,房前屋后有大片的花草树木和他自己栽种的药材。我记得他给过我一块糖,还摸过我的头,他长长的胡子花白泛黄,面容清瘦,屋子里弥漫着各种好闻的中草药的味道,夕阳透过密密的树叶投下来,那一刻我觉得有一种远意,一种安定和充实,不愿这样的光景早或者迟。
我祖父去世的1987年,余老先生还为他看过风水选过坟地,后来余老先生也去世了,我当时远在外地没能回去,回来我见他的墓碑矗立在村口的田地里,麦苗青青,墓已拱木。我非为余老先生的命运感慨,而是觉得那一代的人世风景里,有一种我们没有的东西。
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我看他笔下的妇孺老幼和乡村人世,有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感慨。这样的人和事,是那个远去的年代留给我们的一抹传奇,在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和《山居笔记》里也有,在我朋友方平的《故乡有灵》和《青绿》中也有,他们都是浙江人,从小在浙江乡村的风物人情中浸润长大,对那个年代和它的遗老们仍有心心念念。
1949年的江山变色,我觉得最大的变革,还不是江山谁主沉浮,而是人世衰落了。
亡国其实并不可怕,怕的是亡天下。国没有了还没大问题,而天下亡了,就是社会民间的弹性和绵延没有了,我们的怕和爱丢掉了,崇敬和礼数也统统丢掉了,与亡国相比,我觉得这更是一种远远要超越亡国之恨的情感,国民之不再为国民,国度安能有国度?度字何在?在历次运动的胆战心惊中,我们被焚和自焚了从古到今滋养我们的东西,人世伦常的东西,人性被炼得如钢似铁,整个社会中只有人,挣扎着为了活下去的人,不再有人世。
中共建国之后的六七十年里,是一种有国家而无社会的状态,人世更是渐行渐远。我们更建立起一种包管一起的组织和关系,人身交给组织,情感交给组织,连理想和生活也交给组织,是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组织才把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还了一部分出来,民间的弹性和活力才有了萌芽和迸发,被破过的“四旧”也开始换一种面目抬头,重回人间。
江山之上不再是大一统的黑灰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走上街头,复苏在人心人性里。
在这样的社会,比之于城市,其实不发达的山野地区,对人世还有一些留存。我在广西的几年,见到了比内陆地区更勇敢的乡野力量,婚丧嫁娶还有一些古老的做派,“帝力于我有何哉”的山海间,还保留着带着斑驳的温暖记忆的古旧建筑,人也有一种粗糙和简单的亮堂,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即使在门前择菜枯坐,也都有岁月和通透刻在额头身板上。
说白了,人世就是一种世道人心,是你我的分属,是社会的一种道德和精神环境。
旧时候有里长、有族长,有宗祠,政权力量到达不了的地方,靠这些乡土力量来维持,比如《白鹿原》中的白嘉轩父子,比如福建、广东客家人里的德高望重者。这种人物祭祀祖宗、论家务事、断人情案,分明是非,净化人伦,其力量之大,不是今天的我们所想象的。
你可以说,那是一种宗法礼教的力量,个人没有自由,爱情得不到承认,比如浸猪笼,以前的女子与其他男子关系不正当,或背着丈夫与别人调情,村里或长老会,或者非常有威望的长老,一旦确认,男的会被乱棒打死,女的被浸猪笼淹死。但是,对这种瑕疵不能一叶障目,它的约束和残酷,要远远小于它正面和积极的力量。
在这样的人世,一个人不会生出短气来,会有一种坚定,一种水远山长,这是一种集体的归属感,在一个大的世界里、年代里、国家里,他们营造出了一种凝结在一起的力度。
我到台湾去,到跟现代都会有天壤之别的乡野村里,发现那里是有社会的,是有人世的。走在街头巷尾,你会感觉到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热忱和敬意,会发现再破旧的房子里物品和桌面是整洁的、井井有条的,会发现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再摩登时髦的女子也有基本的教养,阿公阿麽们在街头榕树下的买菜闲谈、纳凉下棋,猫狗流浪,也都让人生出一种亲近。
你会发现,在台湾有人的地方就有庙宇,就有香火,我不觉得那是封建迷信,而是人世,人世里绝大多数都不是英雄,都是软弱奔波的升斗小民,这样的人是需要救赎和希望的。
中国人没有信仰,但是有天命和人世,我们无助的时候会说“我的天啊”,或者“我得妈呀”,这在深层的心理上,就是一种对天命和人世的归属,人不是单独的一个人。在人世不能主宰的世界里,他要在精神深处归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天道和自然的世界,那里有着永恒的公平、正义和弥补,现世衰落得越严重,他寻找另外一个世界的动力就越充足。
在远去的人世中,我们有敬意,有礼节,有天有地,有怕,有神明,有鬼,有风物灿烂,有人的榜样和标杆,而在今天的人世中,我们还怕什么、敬什么呢?说到底,我们怕的是权和钱,怕的是不刺激和不精彩,我们敬的是更精明、更算计、更小人,更物化和欲化,其他我们都不怕不爱,我们归属的不再是人世,而是被放大的利欲悲欢,是虚妄无知的奋斗。
今天社会的快速和单调,复杂了我们自己,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复杂了社会形态,我们不再怀念那种简单的鸡鸣狗叫里的水远山长,不再留恋那种姑舅叔伯间的亲热和人伦,不再安心庭院里的阳光透过树叶撒下的徘徊,我们越来越觉得在被甩出人间列车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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