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只能匮乏而笨拙的写下关于她的记忆。
这两天在外地出差，昨晚深夜老妈打来个电话，叫我今天早点回来。我问怎么了，她却挂断了电话。
今天还是忙了一天。晚上是公司聚餐，喝了些许白酒。散会后老爸说，走，去看看你外婆。路上老爸对我说，你外婆不能说话了。之后便是沉默。我不明就里，一路去到外婆家。
走到门口，往日很是闹腾的猫咪乖乖的卷缩在门边，闷闷的。踏进庭院，依旧的绿郁葱葱，可今天却多了很多人，二舅、小舅坐在树下与一班从来没有见过的或不认识的大叔们在抽烟喝茶。气氛...很和谐。一一打过招呼后，跟着老爸走进屋里。
我以为还是会看到那熟悉的场景，古老的藤椅茶几，破旧而干净的桌柜里摆放着杂物，古董瓷瓶插满鲜亮的富贵竹，摆钟不时的发出齿轮转动的声响。经历过斑驳后刷新的雪白墙壁上贴着耶和华的海报，对面墙壁上有镶入式书柜，里头整齐的摆着那个时代的书籍，书柜上面挂着宽大的玻璃相框，贴着一家族人的照片。已经退了颜色的红砖地板，重新上过水泥的砖缝儿，天花板上转动的吊顶风扇持续的发出特有的声音。外婆的看护和亲戚们坐在藤椅上一边泡着功夫茶一边闲聊，还有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无声的播放着，外婆躺在里屋看着这一切，时不时说一两句糊里糊涂的话。
可是，越过老爸的肩头，看到的却不是已经熟悉到被我忽略的场景。迎面扑来的是空荡荡的气息。没有藤椅茶几，没有桌柜，摆钟消失了，看护也不见了，电视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见大姨丈坐在一边，两眼疲倦，大舅妈还有几个亲戚围坐在一起轻声的说着什么，屋子的最里边儿摆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破旧的沙发垫，还有小时候家里用的被单，大姨妈站在床边整理着被角。
外婆，静静的躺在床上。
我叫了一声外婆。我以为她会像平常一样抬起她的头，轻声的和应我，叫我拿梳子给她，然后用她尚能举起的手梳理苍白的发丝。
可是没有。她很安静。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她的眼睛无神的看着墙上贴着的耶和华海报。我站在床边叫唤，她的眼神有了些许光亮，嘴巴颤动着，想说什么。我俯下身子，听到她艰难的说“你来啦。”我说，外婆，是我，我是阳儿。外婆没有说话。
大姨妈跟我说，外婆已经认不到人了。
没有说话。我轻轻的握住外婆的手，突然那手紧紧的抓着我，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我明白，她知道我是谁。
老爸说，你表弟刚看到你外婆就哭的稀里哗啦的，又在这儿守了一夜。还有你大舅，这会儿正在里屋休息呢。他又说，你外婆最疼你的。接着侧过身捧着外婆的脸，问她，还记得这是你哪一个孙女儿么。如是问，她借着老爸的手力转过头望向我这边，泛白的瞳孔似乎没有了焦点。她似乎很着急，胸口起伏嘴巴颤抖着用力的呼吸，缓慢的吐出几个字，她说“戴眼镜的那个。”呵，我们姐儿几个只有我戴着眼镜。她老骂我这个，每每见到我，总会说上一说。小小年纪就坏了眼睛，可惜了...
老爸说，你外婆昨晚去天堂走了一趟，又回来了...好好珍惜这剩下不多的时间吧。
其实，我不愿意写这些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也想理性的去面对。可，我不想等到记忆慢慢消退的时候才去拼命回忆那些已经失去的。而此刻，我无法入眠，因为，我害怕会突然去面对那已经知道答案的结局。
以前总嫌外婆思想落后又老啰嗦，最不喜欢跟她说话了。可如今，她却是如此的沉默而不习惯。习惯了有她照顾的日子，如今，却换了角色...
外婆，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半身瘫痪了。那时正好是年末准备过年的时候。第一次在医院过除夕，第一次为外婆诵读圣经，第一次喂外婆吃饭（流食），第一次抚摸外婆的发丝，第一次细细的观察外婆的身体。那时候，70几岁依旧体态丰韵的外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皮肤完全失去了光泽，松垮垮的像穿松了的衣服。已经苍白的发丝也暗淡无光。
那时候，第一次见到外婆流眼泪，哭着呢喃自己变丑了。那个时候觉得，她就像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外婆最在意她的就是仪表仪容了，每天除了安睡，醒着的时候都会用她尚能运动的手慢慢的梳理她的头发。失禁的时候也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不好意思，急着要我们帮她擦洗身子换洗衣物...
后来，医生确诊说外婆已经无法恢复了，只能接回家悉心照料。我因为读书、工作，照顾外婆的事情已经不用我去做了。有空回家也是只是跟外婆说说话聊聊天。现在工作越来越忙，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看她。有时，她也会显露出她的负面情绪，总说自己是个负累，早点离世的好。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有搞笑的时候，最近的一次，也是最搞笑的一次，她居然要我跟耶稣祈祷快点儿找到男朋友...
可我们都没发现，她的身体在慢慢的变得僵硬而无力...
或许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夜吧。我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我伤心、我愧疚、我自负、我也冷血的无以为是。我不愿自己变得太过于冷淡，于是我极力的去回想与我外婆的点点滴滴。可这般的回忆，却让我心生愧疚。因为，在我的人生里，她是最默默无闻最爱我的却总被我忽略的一个人。
当我今晚再一次抚摸她的手。这双僵硬的无力的瘦的皮包骨的毫无生气的双手，开启记忆的走马灯，这才让我真切的记起我与她一起度过的日子。这双手，曾在打雷下雨的夜里抱着我哄我入睡，曾在炎炎夏夜里为我扇风驱蚊，曾在深夜里为我盖上被我踢掉的被单，曾在噩梦啼哭时给我安全感。这双手，为我做过饭，煲过汤，为我泡出回味无穷的冰淇淋牛奶。这双手，为我搓过澡，编过发，教我穿衣，为我缝补，为我整理。这双手，为我提过书包，摘过玉兰，栽过茉莉，抓过木虫子。为我担心，为我操心，为我忧心。这双手，带我我走过大街，走过小巷，看过城市的繁华，度过小镇的悠闲生活...
这双手，这双属于外婆的手，曾紧紧牵着我走过我的童年时光。
此刻，她已安睡。她梦到了什么？而我，还有多少时间，争取多一些关于她的记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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