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
某夜凌晨三点钟,我像海棠花一样未眠。一初中同学QQ上与我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我问她,你怎么还不睡呀?她答曰,刚给孩子喂完奶,夜里他要吃几次呢。我想象着她笨拙地奶婴儿的样子,看着自己满屏的论文资料,突然嫉妒到只能用“小屁孩肯定要把黄灿灿的屎拉到她怀里”安慰自己。
随即略略计算了下,初中同学里,17个已婚人士,有13个已经有了孩子。我们还在为高考忧心忡忡的时候,他们已经学会怎么给孩子包尿布了。我回忆事情的节点是“第一次考到年级前十”、“高考前”,“大一下学期”,而他们的却是:“在广东打工那几年”、“回家翻修房子那月”,“结婚那天”。记得当时年纪小,以为国家计生政策好,觉得早婚早育是可悲可耻的事情。现在终于能修正错误教育带来的傲慢与偏见,来看待与反思她们的故事。这里想到了两个姑娘。
一.胖妞也有春天
同学里第一个结婚的是一位小学级友。她最大俩特点:胖,不到一米五的个头,一百五十斤;爱吃,尤其是零食。没钱了骗同学老师自己生病借钱。她给大家留下最经典的形象,都是在阳台上,专心致志笑而不语吃,薯片,火腿肠,麻辣条···以及所有味道诱人来源可疑绝对不健康的吃食。表情严肃,动作麻利。一手撕开袋子,另一只手已经捧了大把薯片,腮帮子鼓鼓的。一次下课,我们挨着站阳台上,她按惯例在吃一大袋薯片。那时候不厚道,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这位年级里的知名人物。她却以为我想吃,很慷慨地把口袋往我这边一推,“吃吧!别客气!”。不等我客气,她目光突然望向我身后,然后抱着零食跑了,我回头一看,她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跑过来,“陈佳慧,你不是感冒了吗?又骗钱买吃的!你看我不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把你带回家别读了!···”
那时我们早上晨练。集体操完了跑步,体育老师先吹口哨,“陈佳慧出列!”她就在大家混合了庆幸自己不是这样的嫉妒里,尴尬而又幸福的出列了。费力挪动着自己的小粗腿,不用跑步,不用排队。先我们一步去食堂吃热乎乎的包子。我还记得那腿,是冬天昏暗的晨光也遮挡不了的,异常的粗。
她小学毕业就没读了。我初一为第一次被表白激动不已,羞涩又幸福时,她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听过她闪婚经历的同学无不惊诧不已:她在车上认识了丈夫,一见钟情。于是干脆地当晚就跟那个男生回家了,次日就带男朋友回家,双方家长都很满意,于是,一个月不到,结婚。这当中应该有好事者添油加醋的夸张成分,但闪婚闪生什么的,的确是真的。六年级时开她玩笑,说屁股大的女生能生。我看到她的双胞胎儿子想:嗯,还是有点道理···
那是一次去同学家里,乡下路太烂,没有客车,我们拦住一个造型奇特的拖拉机,师傅让我们上去了。开动起来才发现,还没有走得快。泥巴浆子飞溅,我们全身抖动成一个无法聚焦的幻影。车转弯进山时,我死死拽住拖拉机的拉杆,就看见了陈佳慧,她和公公婆婆丈夫一起在地里收麦,弓着身子,露出半个白白胖胖的背。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站起身给我打招呼了,激动地挥舞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
“嘿,陈大美女!”她叫我,又像是在叫自己,脸因割麦而绯红,一脸汗像是刚从水里探出个头。还是胖,笑起来肉挤到一块,倒是很好看。她家人也停下来,笑嘻嘻的看着她与我们寒暄。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只是希望,这笑容就是她的余生了。
二.罗亚,从冰到火
罗亚太不幸了,很多人都这样说。
出生时被生父母抛弃,被养父母收养,养父脾气暴烈,家境贫寒,养母出走。自幼就承担了家里从煮饭养猪到收种庄稼的活儿。短短一行字,概出了她前十五年的人生。个中滋味,唯有她自知了吧。
认识她是初一时,一次全校周会。校长讲话结束后,说请接受资助的同学,上台合影——就是让记者拍照。因为被资助的数额最大,她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单独拍了一张。那天风很大,冬季常见的阴冷天气。她木然而镇定地直视前方,让记者拍了很多张。我记得她眼睛里,有一道冰做的盾牌。
她领到了一百块钱。
初二时,她写了一篇文章,让我们语文老师非常感动,是关于她的养父的。她说,养父尽管粗暴,懒,没有文化,但非常疼爱她。她希望自己出人头地让养父过上好日子。征得她同意后,晚自习时,老师给我们念了这篇文章。班里沉默了很久,很多女生哭了。然后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那是我记忆里,最纯净的掌声了。
她在大家的掌声里,悄悄走出教室,面向学校远处的起伏的山脉,单薄的背影溶在夜色里。同学们陆续走出去,静静地拥抱她。
就是这些细节吧,让我觉得初中时代是无法忘怀的永无乡。
那篇文章老师寄给了杂志社,没有发表。倒是她养父听说这件事,跑到学校来,问我们班主任要稿费。我们见到她养父,看上去六十多岁了,亢奋且不讲理的样子,衣着亦是寒酸。班主任非常不耐烦,挥挥手让他走。她的神色尴尬而隐忍,劝养父快回家。我们心里就明白了些她的不易。
但从此她爱上了写作和投稿。写了很多文章,坦白讲,倾诉欲望不能等同于创作才华。但她的稿子真挚朴素,可竟一篇也没有发表过。自己悄悄参加作文大赛,收到回信才发现,都要求交钱,全是骗人的。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有编辑给她一次机会,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有一点不同?
初三时,她突然离开养父,去到了自己生父母家。她养父去每一位同学家找,见没人就坐下来,给同学的父母们哭诉她的无情,自己多年付出,居然得到这样的回报。家长们也很尴尬,自己有农活要做,谁有耐心看他眼泪鼻涕流一脸的样子。听同学说,她养父觉得,她出走的原因有二:他们家房子倒后,乡政府出钱修缮好,县电视台就要来报道,她怕上电视丢脸;那晚大雨,房子漏雨,养父床打湿了。她就在厨房铺了稻草,说自己睡厨房,让养父睡自己的床。养父和她争了一番,还是让她睡地上了。
她养父非常后悔,说自己不该睡地上,不该让记者来。又说要找她生父家,赔偿自己多年给她的花费。然后每逢赶集那天,就到我们教室窗口边立着。也许是初中时都爱写点东西的缘故,她待我一直很好。她给我写过信,我的座位又恰好临窗,她养父于是就每节课下课都拉着我说,求求你了,告诉我她地址嘛···我给你跪下了。当着很多同学的面,真诚而卑微的样子。她在信里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现在的地址,我虽然觉得她应该与养父联络,但她已要求,感到非常为难。心酸的要死。他扬言要告学校丢了他女儿,班主任也被弄得无可奈何。
直到一次,他又立在窗口前。班里几个男生下课时径直朝他走过去,我心里一紧,结果他们搂着他的肩膀,像难兄难弟似的,其中一个男生对他说,来,我给你说几句话嘛,把他把到阳台边。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几个月后,她把养父接到了生父母家,一起生活。
高一那个国庆,就听说她结婚了。和我关系很好的一个女生还在周记里写:她已经忘记了我们最初的梦想了吗?太悲哀了···那时对早婚深以为耻,竟不觉得矫情。我在理科班,成绩一落千丈,非常不适应。与她们那些老同学与疏于联系了。
我快高考时,她已有了一双儿女。一次登QQ空间,看见她发了一条“儿子去奶奶家了,好想他”的状态。上下还分别有一个北大学姐在五四时发的“温爷爷从我们面前走过,好亲切!”和一个在富士康工作的男同学发的“妈的,又有人跳了,老子不干了。”她们三人在一个村子里一起长大,年纪相仿,生活状态竟如此不同。那三条状态太像一个隐喻了。
但我已经知道,人生成败的定义是如此含糊,界线是那么不分明,成功的标准太丰富。倒是我们那个“必须要晚婚晚育”的标准太简单粗暴了。早点结婚生孩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对她这样早年间过得不易的女人而言。
但这点别人看不上的幸福也转瞬即逝。养父过世,丈夫打死了生父,丈夫入狱,婆家和娘家反目,她带着孩子外出打工。她二十岁后的人生,仍是不到一行字的悲。
那时我高考后不久,整日泡在网上。怕她想不开,就与她聊天。很久没有联系,她还是很健谈,提到家里的事也丝毫不忌讳,简单直接的讲自己的难过,像是初二时愿意把家里的困窘与我们分享的坦然。而后我才觉得,她或许是压抑太久了,找一个人聊聊也是好的。
我与她视频,她笑容饱满,身材也不似初中时的单薄。画了淡妆,头发染成黄色。神采飞扬,问我打算报哪个学校。其间接了个电话,她把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讲得妩媚极了,凭女生的直觉,与那人的关系应该很特别,而那时,他丈夫刚入狱不久。而后或是那人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我在和一个四眼崽视频了啦。我···
我看着镜头里的她,在烟雾缭绕的小网吧里,笑得妩媚到你感觉得到她的用力,或许早年的经历,把她剥皮拆骨折磨一番后,也赠予了她一副百毒不侵的好筋骨吧。
现在她带着孩子工作。
不知道她还写文章吗?
最后
她们拥有的资源太少,可奋斗的地方不多。以至于很早就踏上了婚姻这块阵地,在仅有的战场上,不顾一切冲锋陷阵,不想仍有血要流。
都要流血的吧,我在为高考暴躁抑郁时,她们也在为家里的琐事焦虑。而今,我们都踏过了各自的沼泽。
“路还长呢,祝我们各自安好。”十六岁的我一定会用这类心灵鸡汤的收尾,而今却犹疑起来,因为知道了些生活的剧烈动荡和不确定。
不过,毕竟一生这么长,谁敢说她们不会再有新的战场了呢?
你可能感兴趣的
扩展阅读
你需要登录才能回应,
还没有帐号?注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