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小孩对我来说一直是声音的存在,我见过房东的媳妇、爸爸,每天我回来的时候,他媳妇在厨房做饭,爸爸在大厅里看电视,我关上我的房门,他们的声音依旧能穿墙而过。嚓嚓的走路声,刷锅的洗涮声,电视的嗡嗡声,这些声音我都能想象出来画面。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躺在床上,他们的日常细流在墙壁之外平缓的流淌。此时,我的耳朵里捕捉到脚搓地板的碎跑声,这声音不同于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它轻灵活泼地在我门外蹦跶,然后我听到房东媳妇的声音:“别跑,快洗澡!”或者是爷爷的声音:“你作业做完了?”于是小孩的声音就传来了:“我要吃冰淇淋!”这声音嫩嫩脆脆的,像是刚从土里钻出的小笋。   

我在这家住着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小孩的声音时不时会或远或近地在我耳畔响起,可是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开门去卫生间洗漱,到厨房冰箱拿饮料,拿衣服到洗衣机房,小孩子此时都像不存在了一样,没有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一旦我关上房门,时不时那声音又传来了,像总是趁着我酣睡之时拿着小软毛撩拨我的调皮蛋。他有多大?多高?是胖?是瘦?声音只能单维度盘绕耳边,不能浇注出一个立体的形象来。他的爸爸妈妈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那他的年龄可能是五六岁,那他长得像他爸爸还是妈妈,还是两者都像?房东倒是跟他爸爸非常像,那这个小孩会不会也很像他爸爸呢?我在房间里努力构想这个小孩的容貌。我离他如此之近,就隔了一个客厅再加一堵墙壁,他可能在睡在他爸爸妈妈中间。但是我们对于对方都是无肉体性的存在。   

他知道我这个人吗?他的耳朵里有没有接收到我身体动作发出的声音呢?我收到过房东的短信,让我晚上起来上卫生间的时候声音小点,那么是不是因为我过大的动作声,惊扰了这位孩子的睡眠呢?那他应该知道我的存在——深夜中外面的客厅里回荡着一个陌生人的脚步声,他估计是害怕的,他的身体因而紧张地绷紧,小手抓住妈妈的睡衣。他会问他的爸妈这里住着个什么人?爸妈说是啊住着一位叔叔。那我能不能见这个叔叔呢?他会不会问这个问题?我觉得会的。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我听到那熟悉的小孩奔走声,越来越近,停在我的门外,随即我听到小小的敲门声。我站起,正待去开门,忽听他妈妈的声音:“不要乱敲人家的门!快回来!”我又坐下了,听着孩子走远的脚步声,今天他该是穿着小拖鞋吧,鞋面拍打脚底的声音啪啪。   

我们总在错过。他应该也有在客厅玩耍的时候,那时候我在外面散步;他早上上学的时候,我还在睡梦中。我们像曲线与数轴的关系,无限趋近又永不相交。而他的小人书落在客厅的沙发上,冰箱上还有他贴的喜羊羊图贴,卫生间里有他的一条粉绿色的小毛巾。这些都围绕着他的身体而成为有用之物。他存在,但是我不在。这套房子,对我而言成了他的蛹。每当我进来的时候,他都如蛾一般飞走。我对他而言,是否也如此呢?

  有时我下班回来,楼下一群孩子在花坛边玩耍,几个男孩蹲在地上看蚂蚁爬动。我想这群男孩中是否有他?是那个穿着鹅黄色长袖衫的小胖子?还是那个剃成光头垂着鼻涕的小子?他们轰地一下跑开,沿着小区的环形水泥路洒落他们的童声。这些声音没有我熟悉的那一个,或者说这些童声听起来没有辨识度,无法从一群中择出一个来。他在这群小孩中间,也可能不在。我之所以坚信他的存在,是因为之前我所观察到的?我甚至有些恍惚起来:这个小孩是不是真的存在呢?他会不会是我幻听的产物?反之他如果在意过我这个从未谋面的叔叔,他会不会也觉得这是个幻觉?我们的眼中共同拥有一个房屋的视觉图像,我们却不在对方的眼中。

  如果我们真的碰见了,会怎样呢?他会瞟我几眼,又跑到卧室里去看动画片;而我会装作无视他,继续我手头的事情。好了,就是他了,也仅仅是他了,身高、相貌、穿着、动作、姿态,都是毫无疑问的确定。罩在他身上的无限可能性,一下子被一个具体的肉身给锁定了。强劲的存在之光驱散了谜一般无处不在的雾。而他奔向卧室的时候,脑中飞出一个念头:哦,原来这就是那个声音很大的叔叔啊,不是灰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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