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很长时间的缠磨,九叔终于答应夜里带我去拿蟹子。那是六十年代中期。每年都涝,出了村庄二里远,就是一片水泽。
吃过晚饭后,九叔带我出了村。临行时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听九叔的话,不要乱跑乱动,同时还叮嘱九叔好好照看着我。九叔说,放心吧嫂子,丢不了我就丢不了他。母亲还递给我们两张葱花烙饼,让我们饿了时吃。我们披着蓑衣,带着斗笠。我拎着两条麻袋。九叔提着一盏风雨灯,扛着一张铁锹,出村不远,就没了道路,到处都是稀泥浑水和一棵棵东倒西歪的高粱。幸好我们赤脚光背,不在乎水、泥什么的。
那晚上月亮很大,不是八月十四就是八月十六。时令自然是中秋了,晚风很凉爽。月光皎洁,照在高粱地间的水上,一片片烂银般放光。吵了一夏天的蛙类正忙着入蛰,所以很安静。我们拖泥带水的声音很大。感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爬出了一道堰埂,九叔说这就是河堤,是下栅子捉蟹的地方。
九叔脱了蓑衣摘了斗笠,又脱掉了腰间那条裤头,赤裸裸一丝不挂,扛着铁锹跳到那条十几`米宽的河沟里去,铲起大团的盘结着草根的泥巴截流。河沟里的水约有半米深,流速缓慢。一会儿工夫九叔就在河水中筑起了一条黑色的拦水坝,靠近堰埂这边,开了一个两米的口子,插上双层的高粱秸栅栏。九叔把马灯发挂在栅栏边上,便拉我坐在灯影之外,等待着拿蟹子。
我问九叔,拿蟹子就这么简单吗?
九叔说你等着看吧,今夜刮的是小西北风,西风响,蟹脚痒,洼地里蟹子急着到墨水河里去**开会,这条河沟是必经之路,只怕到了天亮,捉的蟹子咱用两条麻袋都盛不下呢。
堰埂上也很潮湿,九叔铺下一件蓑衣,让我坐上去。他裸着身体,身上的肉银光闪闪。我觉得他很威风,便说他很威风。他得意地站起来,伸胳膊踢腿,像个傻乎乎的大孩子。
九叔那年18岁多一点,还没娶媳妇。他爱玩又会玩,捕鱼捉鸟,偷瓜摸枣,样样都在行,我们很愿意跟他玩。
折腾了一阵,他穿上那条裤头,坐在蓑衣上,说,不要出动静了,蟹子们鬼得很,听到动静就趴住不爬了。我们安静了,一会儿还盯着那盏射出温暖的黄色光芒的马灯,一会儿盯着那个用高粱秸栅栏结成的死城。九叔说只要螃蟹爬到栅栏里就逃脱不了了,我们下去拿就行了。
河水明晃晃的几乎看不出流动,只有被栅栏阻挡起的簇簇小浪花说明水在流动。蟹子还没出现,我有些着急,便问九叔。他说不要心急,心急喝不了热黏粥。
后来潮湿的雾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月亮爬到很高的地方,个头显小了些,蛋光辉更明亮,蓝幽幽的,远远近近的高粱地里,雾气团团簇簇,有时浓有时淡,煞是好看。水边的草丛中,秋虫响亮地鸣叫着,有蠼蠼(这个字实在是打不出来了,应该是口子旁的)的,有吱吱的,有唧唧的,汇合成了一支曲儿。虫声使夜晚更显得宁静。高粱地里,还时不时地响起哗哗的趟水声,好像有人在大步走动。河面上的雾也是浓淡不一,变幻莫测,银光闪闪的河水有时被雾遮盖住,有时又从雾中显出来。
蟹子们还没出现,我有些焦急了。九叔也低声嘟哝着,起身道栅栏边上去查看。回来后他说:怪事怪事真怪事,今夜里应该是过蟹子的大潮啊,又说西风响蟹脚痒,蟹子不来出了鬼了。
九叔从河里的一颗灌木上,摘下一片亮晶晶的树叶,用双唇夹着,吹出一些唧唧啾啾的怪声。我感到身上很冷,便说:九叔,你别吹了,俺娘说黑夜吹哨招鬼。九叔吹着树叶,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绿幽幽的,好生怪异。我心里一阵急跳,突然感到九叔十分陌生。我紧缩在蓑衣里,冷得浑身打战。
九叔专注地吹着树叶,身体沐在愈发皎洁的月光里,宛若用冰雕的一尊像。我心里暗自纳闷:九叔方才还劝我不要出动静,怕惊吓了蟹子,怎么一转眼自己反倒吹起树叶来了呢?难道还是一种召唤蟹子的号令?
我压低嗓门叫他:“九叔,九叔。”他对我的叫唤毫无反应,依然吹着树叶,唧唧啾啾吱吱,响声愈发怪异了。慌忙咬了一下手指,十分疼痛。这说明不是在梦中。伸出手指处戳了一下九叔的脊背,竟然凉得刺骨。这时,我真正有些怕了,我寻思着想要逃跑,但夜路茫茫,泥汤浑水高粱遍野,如何能回家?我后悔跟九叔捕蟹子了。这个吹树叶的冰凉男人也许早已不是九叔了,而是一个鳖精鱼怪什么的。想到此,我吓得头皮发炸,我想今夜肯定是活不过去了。
天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朵黄色的、孤零零的云,月亮恰好钻了进去。我感到这现象古怪极了,这么大的天,越来那个有的是宽广的道路好走,为什么偏要钻到那云团中去呢?
清冷的光辉被阻挡了。河沟、原野都朦胧起来,那盏马灯的光芒强烈了许多。这时,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幽香来自河沟,沿着香味望过去,我看到水面上挺出一枝洁白的荷花。它在马灯的光芒之内,那么水灵,那么圣洁,我们家门前池塘里盛开过许许多多荷花,没有一枝能比得上眼前这一枝。
荷花的出现使我忘记了恐惧,使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洁白清凉的情绪中。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脱掉蓑衣,向荷花走去。我的腿沉浸在温暖的水中,缓缓流淌的水轻轻抚摸着我的大腿,我感到快要舒服死了。离荷花本来只有几步路,但走起来却显得特别漫长。我与荷花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不变,好像我前进一步,它便退后一步。我的心处于一种幸福的麻醉状态,我并不希望采摘这朵荷花,我希望永远保持着这种荷花走我也走的状态,在这种缓慢的、有美丽的目标追随中,温暖河水的抚摸,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幸福体验。
后来,月亮的光辉突然撒满河道,一瞬间,我看到它颤抖两下,放射出几道比闪电还要来那个的灼目白光,然后,那些宛若玉贝雕琢成德花瓣纷纷落下。花瓣打在水面上,碎成细小的圆片,旋转着消逝在光闪闪的河水中,那枝高挑着的花瓣的花茎,在花瓣凋落之后,也随即萎靡倾倒,在水面上摇曳了几下,化成了水的波纹……
我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流淌出滚滚的热泪,心里充满甜蜜的忧伤。我心中并无悲痛,仅仅是忧伤。眼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我正赤身站在河水中,水淹至我的心脏,我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使河水轻轻翻腾,水面上泛起涟漪。荷花虽然消逝了,但清淡的幽香犹存,它在水面上漂漾着,与清冽的月光、凄婉的虫鸣融为一体……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脖颈把我提出水面,水珠一串串,像小珍珠,从我的胸膛、肚腹、蚕蛹大的小鸡鸡上,滴溜溜地滚落到水面上。我听到河水被两条粗壮的大腿趟开,发出哗哗的巨响。随后,我的身体被抛掷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落在蓑衣上。
我想一定是九叔把我从河中提上来,但定睛一看,九叔端坐在堰上,依然那么专注痴迷地吹着树叶,。诶有一丝一毫移动过的迹象。
我大叫一声:九叔!
九叔叼着树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完全是陌生人的目光,并且那目光中还透出几分愠恼,好像嫌我打扰了他的吹奏。有了下河追随荷花的经历,恐惧竟离我而去,我已不太在乎九叔是人是鬼,他似乎只是一个引我进入奇境的领路人,目的地到达,他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义。这样想着,他吹奏树叶的声音也由鬼气横生变得婉转动听了。
马灯的昏黄光芒向我提示,我们是来捉螃蟹的。一低头,一抬头,就看到成群结队的螃蟹沿着高粱秸栅栏往上爬。螃蟹们的个头很整齐,都有马蹄般大小,青色的亮盖,长长地眼睛,高举着生满绿毛的大螯,威风又狰狞。我生来就没见这么大、这么多的螃蟹集中在一起,心里又兴奋又胆怯。戳九叔,九叔不动。我很有些愤怒,螃蟹不来,你着急;螃蟹来了,你吹树叶,要吹树叶何必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吹?我又一次感到九叔已经不是九叔。
一只软绵绵的手摸着我的头颅,抬头一看,竟然是一个面若银盆的年轻女人。她头发很长、很多,鬓角上别着一朵鸡蛋那么大的白色花朵,香气扑鼻,我辨不出此花是何花。她满脸都是微笑,额头正中有粒黑痦子。她穿着一袭又宽又大的白色长袍,在月光中亭亭玉立,十分好看,跟传说中的神仙一模一样。
她用低沉甜美的声音问我:“小孩,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我说:“我在这里捉螃蟹呀。”
她哧哧地笑起来,说:“这么小个东西,也知道捉螃蟹?”
我说:“我跟九叔一块儿来的,他是我们村里最会捉螃蟹的人。”
他笑着说:“屁,你九叔是天下最大的笨蛋。”
我说:“你才是笨蛋呢!”
她说:“小东西,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笨蛋。”
她回手从身后拖过一根带穗的高粱秆,在河沟中的两道栅栏间一甩,那些青色的大螃蟹就沿着秆儿飞快地爬上来。他把高粱秆的下端插进麻袋,那些螃蟹就一个跟着一个钻进麻袋里去了。瘪瘪的麻袋很快就鼓胀起来,里面嘈杂着万爪抓搔、千嘴吐泡沫的声音。一只麻袋眼见着满了,她从脚前揪下一根草茎,三绕两绕,把麻袋口缝住了。另一只麻袋也很快满了,她又用一只草茎封了口。
“怎么样?”她得意地问我。
我说:“你一定是神仙!”
她摇摇头,说:“我不是神仙。”
“那你一定是个狐狸!”我肯定地说。
她大笑着说:“我更不是狐狸。狐狸,多丑的东西,瘦脸、长尾、满身的脏毛、一股子狐狸臊气。”她把身体凑上来,说:“你闻闻,我身上有臊气没有?”
我的脸笼罩在她的那股浓烈的香气里,脑袋有些眩晕。她的衣服摩擦着我的脸,凉凉的,滑滑的,十分舒服。
我想起大人们说过的话,狐狸能变成美女,但尾巴是藏不住的。便说:“你敢让我摸摸你的屁股吗?要是没有尾巴,我才相信你不是狐狸。”
“咦,你这个小东西,想占姑奶奶的便宜吗?”她很严肃地说。
“怕摸你就是狐狸。”我毫不退让地说。
“好吧,”她说,“让你摸,但你的要老实,轻轻地摸,你要弄痛了我,我把你摁到河里灌死。”
她掀起裙子,让我把手伸进去。她的皮肤滑不留手,两瓣屁股又大又圆,哪里有什么尾巴?
她回过头来问我:“有尾巴没有?”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
“还说我是狐狸吗?”
“不说了。”
她用手指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说:“你这个又奸又滑的小东西。”
我问:“你既不是狐狸,又不是神仙,那你究竟是什么?”
她说:“我是人呀。”
我说:“你怎么会是人呢?哪有这么干净,这么香,这么有本事的人呢?”
她说:“小东西,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二十五年后,在东南方向的一个大海岛上,你我还有一面之交,那时你就明白了。”
她把鬓角上那朵白花摘下来让我嗅了嗅,又伸出手拍拍我的头顶,说:“你是个有灵气的孩子,我送你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日后自有用处;镰刀斧头枪。葱蒜萝卜姜。得断肠时即断肠。榴莲树上结槟榔。”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便睡眼蒙眬了。
等到我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的时候,河水和田野都被辉煌的红光笼罩着,哪一望无际的高粱好像静止不动的血海一样。这时,我听到远远近近的有很多人呼唤我的名字。我大声地答应着,一会儿,我的父母、叔婶、哥哥嫂嫂们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其中还有我的九叔。他一把抓住我,气愤地质问我:
“你跑到哪里去了?”
据九叔说,我跟随着他出了村庄,进了高粱地,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就找不到我了,马灯也不见了。他大声喊叫,没有回音,他跑回家找我,家里自然也找不到,全家人被惊动了,打着灯笼,找了我整整一夜,我说:
“我一直跟你在一起呀。”
“胡说!”九叔道。
“这是两麻袋什么?”哥哥问。
“螃蟹。”我说。
九叔撕开缝口的草茎,那些巨大的螃蟹匆匆地爬出来。
“这是你拿的?”九叔惊讶地问我。
我没有回答。 今年夏天,在新加坡的一家大商场里,我跟着朋友为女儿买衣服,正东挑西拣地走着,猛然间,一阵馨香扑鼻,抬头看到,从一件试衣间里,掀帘走出一位少妇,她面若秋月,眉若秋黛,目若朗星,翩翩而出,宛若惊鸿照影。我怔怔地望着她。她对我妩媚一笑,转身消逝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的笑容,好像一支利箭,洞穿了我的胸膛。靠在一根廊柱上,我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好久才恢复正常。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有回答。回到旅馆后,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帮我捉螃蟹的女人,掐指一算,时间正是二十五年,而新加坡也正是一个“东南方向的大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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